崔拂首的身影已在夜幕之中隐去。
这种事多年之前也曾有过,他欲与李相夷决一死战。偏偏这世道告诉他,你赢了又怎么样,你胜之不武,你赢之有愧,你此生再无机会。纵使武功再高,也仍然有许多做不成的事。
不亲手手刃此人,他的确不甘心,但眼下,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李莲花更加不容有失。
李莲花早已闭上眼睛,他毫无所觉,不知笛飞声自顾自地想了许多,在他怀里哆嗦着地闷哼一声,即刻就唤回这人的神思。
听见微弱的呼吸声传进耳朵里,笛飞声眼眉不复从容,只闭紧眼睛,为李莲花继续输送真力,护住这未绝的一口气。
第十七章
拾柒
此时雷声已息,细密的雨水从他发间、额角延续垂落,滴在怀中李莲花苍白的脸颊上。他感到李莲花的心跳很慢,但他的手臂仍是软的,这人仍是活着的。
先前明明说好,就算是要引崔拂首上钩,也绝不可以犯险。但是李莲花,从来是个脸上看似惊慌,心中却胆大的人……李莲花说的话,当真是不能答应的。
在将死之际,他独自面对崔拂首,他有几成把握?他会害怕么?他会期待自己来救他么?
真力从他掌心抽离,缓缓渡入李莲花冻彻的五脏六腑,若是再晚,即便日后治好,也怕是会在丹田内府留下一辈子的痼疾。恍惚之间,笛飞声甚至觉得他与李莲花的心跳共通了。
一下又一下,在荒原夜雨之中,声声不肯息。他心中有挂碍,绝不肯轻易死去。
笛飞声低垂着眼帘,他的目光从李莲花移到自己指尖。他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因而他只能把李莲花抱得极紧,绷着全身力气,以期骗过自己这件事——李莲花的死,会让他畏惧。
李莲花曾叹着气说,人算不如天算。他笛飞声却是从来不信,要他向虚无缥缈的天意服输,断无可能……
如此紧要的关头,他却不知为何,一再管不住自己散乱的心境——他莫名想起一点从前的事情,纷纷掠过他眼前。
李莲花从来是这样聪明一个人,他能笃定自己不会害他,因而两人可以在劫后余生当个棋友,一起坐在沙滩上聊些奇奇怪怪的闲话。李莲花不为生计愁,不为清贫苦,他网自己的鱼,种自己的萝卜,不必想别人所想,不必负他人之担,看起来活得比李相夷洒脱自在许多……也只是看起来,他已经学会把自己保护得更好,把自己藏得更深,他的话也总说一半,或是让方多病替他出个风头,总之,不怎么愿意把真面目坦荡荡露给别人看……
长风涌起,雨势不肯小。笛飞声不自觉地侧过身子替李莲花挡雨,他的脸和李莲花挨得近了,便可以看清李莲花每一丝的痛苦,每一毫的神情。他的吐息与李莲花的浅淡喘息交织,在冷雨中忽得温热起来,他又忍不住想起更多。
角丽谯花费那么多年令他动情不成,他真以为自己是冷心冷血,直到摸到李莲花柔软皮肉,嗅到这假书生的香墨气,才知道心也可以跳这样快,呼吸也可以无端错乱。他并不是无知无觉,不过是长年一心求武学上有所精进,夙愿有所了断,由是未曾留心片刻而已……
当一些隐秘错杂的感情萌芽破土,笛飞声费了很久才理出头绪,他没什么不敢言说,第二日当面就宣之于口。那时李莲花听了,没有像笛飞声想的一样被吓到,李莲花只是呆呆望着他,他便知道,李莲花比他自己,更早一步就知道了他的那些心思,远比笛飞声意识到的还早许多……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李莲花,就像他如今摸不清李莲花的棋路,往昔也参不破那相夷太剑……李莲花总是能为难他。
几年日夜轮换,他虽陪伴李莲花左右,甚至与他同塌而眠,却到底有没有能走出这局棋,踏进李莲花心里去?
笛飞声心中纷乱,他俯首去亲李莲花这张皱着眉的苦脸,胡乱也没个章法。
他脸上沾满了雨水,与往日的触感极为不同,这一片肌肤都是柔软冰凉的。闭眼的李莲花似有所感,他的眼皮动了一动,停着破碎雨露的睫毛颤了颤。笛飞声霎时停下了动作,十分紧张地去看他的动向,但这双眼睛终究没能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