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查理挥开小查理拦住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他站定在玻璃罩子面前,他苍老而丑陋的面容和人鱼勾魂夺命的脸是被一层玻璃分割而成的两个世界,他恍惚地露出一个笑,这笑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也不知道是嘲笑哪个不知道迷途知返的水手,他把自己因为常年掌舵而指节变形的手贴在了玻璃罩子上,他的手太丑了,指缝和沟壑里都是洗不干净的泥土和灰尘,指甲还有被酒精浸染出来的黄褐色,甚至都没有办法完全舒展开贴在玻璃面上,老查理看着人鱼低头打量这双手,嗤笑一声:
“艾尔,好久不见了,艾尔。”
他陡然拔高声线:“绿谷,小鬼,滚过来!”
绿谷手忙脚乱地跑过去,被老查理蛮横地从脖子上扯下了当初送他的那个小玻璃瓶子,老查理单手弹开瓶子的木塞,往手上狂抖,里面那些珊瑚样子的坚硬碎片被老查理抖着手拼凑,绿谷睁大了眼睛地看着他勉勉强强拼凑出的东西——一块被攥紧到变形的暗红色鱼鳞。
绿谷的心脏猛得缩紧,老查理深呼吸了几次后,把手里的鱼鳞隔着玻璃举到了人鱼的面前,人鱼低着头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人类手心里的东西,很快就索然无味地别开目光,继续去拨弄那些不会变形的光线,老查理似笑非笑地嘲弄着:
“我在指望什么呢,你这个怪物,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鱼的记忆可比人类短暂多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艾尔。”
“只有我这个老混账记得。”
他咬牙切齿地逼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抖动起来:“看看,艾尔,看看你,你不也就是一个被抓起来的鱼罢了,你会被送到宫廷里被那些狗娘养的达官贵人剥掉皮,防掉血,吃掉肉!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他声嘶力竭:“你活该!!”
他像只斗败的老雄鸡一样强挺着脊梁,嘶哑地咒骂着:“你活该!!!!”
老查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戴了几十年的玻璃瓶子狠狠地扔到了一边,小瓶子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角落里,他全身都在抖,似哭似笑面目狰狞,他拿出一瓶酒颤抖地拧了几次都拧不开,最后泄愤般地砸碎在了地上,人鱼迷茫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的人类,它对这种老东西实在是提不起来什么兴趣,就算是在它面前杂耍似地崩溃大闹,它也很快无趣地别过了自己的目光,它把眼神投到那个更叫年轻漂亮的船长身上,有些兴味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衰老的猎物对天性高傲而挑剔的人鱼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
衰老的故事和爱情也是一样,只有人类才会留恋过去,人鱼不会记得自己有过多少猎物,那对于它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它们早已经忘记。
第四章
老查理和小查理留在了地下室里,他们和这条人鱼显然需要一个单独对话的场景,绿谷懂事地告别了相对无言的这对父子,他从地下室穿过回到了水手们住的小船舱,这个船舱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活人都在甲板上纵情欢歌,他们不需要睡眠,酒精能更好地松懈他们紧绷的神经,这是一场结束一切的狂欢,他们捕捉到了传说中的人鱼,他们逃脱了被诅咒般的厄运存活了下来,这被上帝恩赐的人鱼和幸运让人目眩神迷,只有绿谷一个人疲倦地缩在冰冷的船舱里听着海浪的声音。
狭隘窄小的上下床中间有一扇仿佛天窗的窗户,纯白的月色褪去,橘红色的阳光从海面升起,云层和海水被渐染成缤纷绚丽的红,层层叠叠地从这一个窗口铺开,海面上的金色落光像是坠落的神明余烬,被这艘崭新的大船分开,绿谷打开了这个窗户,咸湿又清爽的海风徐徐吹进来,他钻出一个脑袋仰头看着这仿佛日落般的日出,有种末日将至的颓靡燃烧的美感,绿谷怔怔地从自己的胸口掏出早已干涸的两块鳞片,他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把鳞片放进了海水里。
两块闪着日光的漂亮鳞片仿佛被无心的船客扔进水里解闷的花瓣,沉浮着渐渐消失不见,绿谷缓缓松了一口气,就被腾空而起的一条大尾巴一巴掌拍在了脸上,金灿灿的尾巴在升起的日色下仿佛镀金一样闪出夺目耀眼的光芒,因为生气愤怒而张开的鱼尾像是一把用金线织就的昂贵扇面,绿谷被一扇子抽得头晕眼花,几乎是有些懵地看着这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