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陈冲_严歌苓【完结】(17)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记者表示不信:这么美丽的单身女明星一向不缺献花者。

陈冲马上说:我是一个独立的女人,不需要任何人给我买花。

对这段离异后的心境,她有过描述:“我一想到重新开始与男性约会便感到一种畏惧……我已忘了怎样同人约会。”

然而她又有默然而qiáng烈的渴望——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银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爱情与诺言。

作者:一直没顾上谈《诱僧》。剧本怎么样?

陈冲:喏,(将一本手写稿推近作者)你翻翻看看。有一点味道。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最后决定接不接这个戏。

作者:“怕剃光头?”

陈冲:(用手抹起头发,做“秃”状)你看我剃了头什么样?……

作者:(不恭维)当然没有留头发好看。

陈冲:眉毛也要剃掉!(比画)

作者:(难以接受)哎呀!

陈冲:当时我刚一答应,他们就把片酬打到我的账号里去了。要不演,我怕驳人家面子。跟导演谈过。她挺有想法的,主要在视觉上搞出象征主义的色彩和味道,以现代手法拍古装戏。色彩、人物造型都不是写实的,有点“印象”的感觉。并且我一人演两个角色:公主和尼姑;一是正面角色,一是反面。两个角色从表演上有跨度,这点我中意。我每次演角色都想到创新一下,探探自己的限度和潜力。……

作者:(打断)奥立弗·斯东开始为《天与地》选演员的时候——我看报道上说,你告诉记者:“别说让你扮演母亲,让你演父亲你都愿意,……”

陈冲:(笑)我喜欢那个戏!反正让我参加进去就行!……

作者:我马上想到你一向说的那句话:不要做西方人眼里的“东方玩偶”,演“东方玩偶”演腻了!

陈冲:好演员不应该重复自己。《诱僧》能让我在一部片子里演两个角色,感觉是多赚一个机会,再说,导演又想搞探索性作品,想找一些大胆些的人跟她合作,我就初步表示同意了。这里面的luǒ戏她也不用写实手法去拍,从色调上她会做处理。

作者:luǒ戏多不多?

陈冲:反正不少。所以我到现在还没定下来。还是感觉到有压力的,剃光头、luǒ体,都是压力。弄得我失眠都严重了。彼得很急。他对我拍luǒ戏倒不担心,他还不知道我平时做人吗?他是担心压力一大,我的整个神经系统会紊乱。

作者:压力就来自一个剃头、一个luǒ体?

陈冲:一个探索性作品,成功和失败是一半对一半。要是不成功,我这么大的牺牲,不是不值吗?

(这时门铃声。陈冲忙站起,边跑去开门边告诉作者:《金门桥》剧组来接她去拍戏了,若作者感兴趣,可以一同去现场。

作者想,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观察工作状态中的陈冲。再则,《金门桥》中与她搭档的麦特迪伦是有名的青年偶像,也值得一看,想着,便随陈冲上了摄制组的车。

拍摄现场设在唐人街一座教堂对面的偏街里。一长串拖车是供演员们休息和化妆的。主要演员陈冲和麦特迪伦各占一辆独门独户的拖车,门上标着他们的名字。拖车里有卧室、浴室和会客室,还有冰箱和简易炊事设备,尺寸都像模型。

陈冲此时已化完妆,开始背一句绕口令似的台词。一背错她便大声地笑,直说是没希望;这句词已错成了习性,到正式拍摄她非错得一塌糊涂。

作者见她并不是十分有“工作状态”。倒是更像淘气的女中学生把游戏和功课做成了一件事。于是便接着中午有关luǒ戏、剃头及角色的话题与她谈了下去。)

作者:这个戏里的角色你喜欢吗?

陈冲:还行。少一点“东方玩偶”的味道了。我要从二十来岁演起,麦特迪伦实际年龄比我小几岁,倒演迫害我“父亲”的人。他先迫害这个父亲,又跟女儿发生爱情。我夜里失眠和现在演的这个角色也有关系:怕睡不着,第二天上镜头脸上有yīn影,怎么会像二十岁的人?怎么也不会比麦特迪伦小一个辈分!又不能化重妆:越年轻的脸越不该有粉饰。所以睡不着就急,越急越睡不着,就这么恶性循环。

(作者想,她白天倒从来是乐呵的,哪儿也不见什么yīn影。刚才在化妆室她一句不停地和发型师逗闷子。)

陈冲:(顺着刚才的思路)自己要贪嘛。经纪人把这个剧本给我,角色很重,又这么年轻,觉得挺挑战的。可一旦接受了它,又觉得压力大真不是好玩的。

作者:《末代皇帝》里面,你从婉容十七岁演起的。……

陈冲:那是几年前?长一岁就是一岁,银幕最不留情。别人看不出,我自己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作者:奥立弗·斯东的《天与地》里面,把你愣画得面目全非,你什么想法?

陈冲:我不在乎。只要我能演得符合那张老脸。我不是很在乎自己在银幕上好不好看。好的演员不是凭着好看演角色的。假如我是演一个好看的角色,比如TwinPeaks中的乔伊,她是镇子上最美的女人,那我就会在意自己是不是好看,因为这时的“好看”是角色的一个组成部分。不仅要看上去好看,重要的是演出一个好看的女人的行为、在形象上的优势对一个女人的心态和气质不可能没有影响,那么,能把这个心态和气质演出来,就不是一个死美人了。好看和魅力从来不是一回事。再比如我现在演的这个角色:很年轻。假如我要求在我脸上加妆,会好看一些,但不会年轻。这就对创造这个角色不利,对展示我自己有利。

作者:这个戏里有没有做爱镜头?

陈冲:有。(忽然来了副恶作剧表情)要不要来看我拍?

作者:彼得来看过没有?

陈冲:没有。他不能来看。我不让我的亲人到现场看我拍这类戏。我不能集中jīng力——本来女人在镜头前面luǒ露自己就是一番挣扎,需要你完全忘我,不能有杂念。

作者:你头一次演《大班》中的美美时,对性爱镜头是不是有心理障碍?

陈冲:当然!

作者:事先你知道吗?

陈冲:长篇小说和剧本我都读过,当然知道美美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后来国内有些报道不属实,说许多亚洲演员不愿演这个角色。其实导演为选这个角色跑了好多趟亚洲,把港、台的女演员大致都看遍了,谁都想演这个角色。这在当时的好莱坞是投资最高的一部影片,又是和中国的第一次合作,是巨片的规模。演它的女主角,在事业上意味着奠基。我在读小说和剧本时,美美这个人物是丰满的、可信的,这个人物的完成过程是被卖为女奴到最后征服男主人的心,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解救。不过后来片子在剪辑上,许多戏被剪掉了,剩下的段落显得性爱戏偏重。而且这部戏的整体失败影响了美美这形象的成功。后来国内对我个人的攻击.真是让我有点吃不消。尤其我家里人感到压力很大——有人剪下攻击文章直接寄到我家,并加上很刻薄的评语。其实认真说,里面没有luǒ体;美美总是穿着一层丝绸的,除非使劲去看,才能看见一些隐约的轮廓。

作者:你有没有后悔接受美美这个角色呢?

陈冲:老实说:没有。我始终觉得我很幸运,因为那是一部严肃的作品,搬上银幕之前就是一部很有影响的小说。编剧是《甘地传》的编剧。导演和编剧对中国女性的理解有局限性,或者说是模式化的理解。他们认为中国女性,尤其那个年代,都是带有奴性色彩的。他们认为这种奴性是东方女性美。于是他们就把他们幻想中的东方女性美涂抹在美美身上,并让她以此战胜了西方女性,占有了她的男主子的心,我没有办法说服他们:你们对中国女性的理解是不对的;你们认为的美我们会耻笑。这还牵涉到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知识的深浅。他们的知识就到那个程度,他们就按这点知识来创造美美,我怎么办?就像中国人有时写西方人,也写不像,让他们西方人笑话一样。他们认为美美就该是幼稚,有一点蠢,奴性,性感,否则就不美了。历史上会不会真有美美那样的中国女人?肯定有。但不能拿她做中国女人的模式。后来的贝托鲁齐就好多了,因为他对中国的理解要深一些。

(来通知拍摄了。陈冲抓起拍摄专用的大棉袄披上就走。

大棉袄是荧光橘红,所以作者在围观的人群中不至失去跟踪目标。场地已圈好。围观者被警察挡在圈子外。作者挑了个容易观望的位置,见陈冲已被化妆师和发型师扯过去,俩人又忙了一阵她的头脸。

导演走过来,说陈冲的衣服太素。陈冲消失一会儿,再现时换了件六十年代的花连衣裙。)

陈冲:(用中文对作者嘀咕)这件衣服很蠢。平常要我穿它我就去死。

一个雇来的女孩据说叫“替身”,专门替陈冲当坐标,让人们在她身上对光距和镜头。

各方面筹备停当,陈冲走上场换下了自己的“替身”。

导演哇哇叫了句什么。全场静下来,摄影机开始转动。

陈冲抬起头——

作者略微吃惊地看见眼前这个全然不同的陈冲。不再是刚才那个边背台词边玩闹的陈冲了。像是她扮演的那个人物突然附体,陈冲顿时停止作为陈冲的存在。人物在讲着什么,慢慢站起,很微妙的几番眼神变化,两滴泪水滚出眼眶……导演叫停。

陈冲低下头。似乎一时还不能回到现实中来。而不能回来又使她感到几分尴尬。

导演跟某个部门讲了几句话,走到陈冲面前,对她轻声说了些什么。

再次开始,陈冲又在同样的节骨眼上流出眼泪。

这样一共重复四遍。陈冲的表演每次都有微小的改变,但从不误那个声泪俱下的情绪点。她对人物心理节奏的安排是极jīng确的,她对自己台词的处理也是极jīng心的:台词催动观众的心理节奏,观众和她的心理节奏渐渐合为一体;在恰好合上时,她的眼泪流出来。

作者感到陈冲平素的玩笑也好,散漫也好,都不能代表真正的她。骨子眼里,她是个用功到极点的人。这用功将她做人的真诚藏在演技后面。她演得很轻松,可她活得一点也不轻松。

导演叫“停”。陈冲走出场地。导演嚷嚷说“很棒”。

不止十家报刊杂志报道了陈冲入选美美的经历:停车场,一个东方姑娘走来,她旁边驶过一辆车,车忽然打了个弯,截住她……

截道的是制片人DinoDe·Lawentiis。被截的是二十五岁的陈冲。

美国人把这个邂逅看成“辛德瑞拉”故事的开始。这是每个美国女孩自了解“灰姑娘”故事后所能有的最大胆的梦想。因这梦想的普遍性,通俗心理学家便将它归类成一种情节——幸德瑞拉情结。

陈冲望着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尚未意识到,她自己版本的“灰姑娘”开始了。

在这次“截道”之前,陈冲在美国的电影生涯尚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被经纪人推荐来的角色只能算一份生计。她想到过改行,去学法律,学经济管理,甚至学医。虽然她记住那句话:“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但她毕竟有一份骄傲,它使她终有一天不能忍受如此地“小”下去。她受过“平凡”的美德教育,但她依然相信,艺术本身就不允许平凡;艺术的成功,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格的成功。她有野心,尽管她很不喜欢这个有野心的自己。她偏爱自己心里平凡的部分;她鼓励和培植这平凡的部分,没用,野心给她更多上进的刺激。有时她也被自己弄糊涂了:她把平凡看作美德,而自己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避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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