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你还在同一次采访中,带倡导性地说;不到结婚,千万别和那家伙住到一块去。你反对同居啰?
陈冲:这完全是个人好恶问题,谈不上反对、倡导。我反正不跟人同居。谈恋爱可以,同居女人容易被动。
作者:你什么时候跟柳青离婚的?
陈冲:一九八八年。
作者:后来开始约会的是谁?
陈冲:刚离婚已经不怎么会约会了,技巧生疏了。
(作者这时忆想陈冲自己写的一篇文章,形容了重新做单身女子的感觉:“我如同又投入只有女性游泳的池子一样。你不能停,你得拼命地游,直到离开这里。结婚三年半,我都忘了怎样同人约会。”“你倒了一碗水进了大海,再盛一碗水回来时,怎么会不失去你原来的;要盛回你原来的一碗是不可能的了。”)
作者:那个男演员……
陈冲:(知道作者说的是谁)对呀。我在离婚后跟他来往过一段。我们相爱过。
作者:我可不可以在书里提他的名字?
陈冲:(默想一刻)最好不。他名气比较大,提了他的名字对我对他多少是会有影响的。只有很近的朋友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作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富有?
陈冲:嗯,很富有。(想着说着)他是个很会爱人的人。很有激情的一个人,很懂感情,很懂得做一些让我感动的事情。迎接我从外景地回来,他会把我的房间里弄得到处是汽球、鲜花。不管我走多远,他都有首为我写的诗等在我要住的旅馆里。他写诗写得真诚,làng漫,有些不可思议的形象比喻……是个有才华的人。
作者:他也住在洛杉矶?
陈冲:不。他住在别的城市。最多是住在外景地的旅馆里,所以他一孤独了就想起在另一个旅馆住着的我,怕我也会孤独,就给我写诗,Fax给我。
作者:最后怎么不成了呢?
陈冲:是我提出不要见面了。我告诉他我有了男朋友。你知道吧?他是有妻子的人。
作者:知道。你的信里谈到。不是从来不和他妻子在一块吗?
陈冲:很多方面的原因,他是不可能离婚的。他的家是不可能拆散的。我也不愿意他拆。他不是从我才背叛他妻子的,在我之前他就不断有女朋友。倒是从我这里,他从此收住了。我们分手的时候,他买了一只戒指送给我,说他从我这里看到心地单纯的幸福。他说这个戒指象征忠实,他从此会忠实于他的妻子。忠实他的妻子也就是忠实于我——很遥远地以心来忠实。
作者:(感动地)现在你们不来往了?
陈冲:(摇头)最后一次他到好莱坞,想见我,怎么请求,我都没答应。结束了就结束了。
作者:假如他没有妻子,你会和他结婚吗?
陈冲:不知道。他是个以自己感觉为世界中心的人。自私。做他妻子一定很苦。每次我跟他告别,他就非常感伤,说:说一次再见,他就死了一点点。有时我笑他:死到现在还有这么一大块?
作者:当时你在拍什么戏?
陈冲:从这个外景地到那个外景地,一个地方少说也得待一两个月,他就每天一个电话。
作者:跟他断的时候难不难?
陈冲:还是挺痛苦的。不过没有前途的事,早晚都得断。知道得断就早早下决心,不能有太多的自我纵容。他的出现还是给了我很多安慰。不过从一开始他就不符合我选男友的原则。我是希望成家的人,我一向主张相爱的人结婚,结婚是生活的最美方式。婚姻中的责任、诺言都是美的。
作者:你指的男朋友是不是那个香港人?别人给你介绍的那个?
陈冲:是的。
作者:也是个失败?
陈冲:我想他不够爱我。也不太懂得我的感情。但他是个很有美感的人,风度非常好。也是个长途关系,我在美国,他在香港,不是有足够的时间来加深了解的。有时我心情不好,打电话给他,倾诉一大堆,全是各种各样的感觉.你知道一个独处的女人时常会有一堆感觉的(从积极意义上来理解,便是灵感),可他听完之后对我说:“多睡睡觉,少胡思乱想。”不胡思乱想,就不是我了。我常对他无奈透顶。但是他也没错,他是那种只有简单的几种感觉的人。对了,我一个人的时候喜欢做布娃娃,我好多朋友都有我做的娃娃。他特别喜欢我做的娃娃。碰到我情绪不高,他在电话里会说:“多做几个娃娃吧。”就算安慰我了。
作者:那你们怎么见面呢?
陈冲:他很少来,都是我去亚洲拍戏的时候跟他见见面。我希望这件事能有未来,所以还是挺努力的。我对自己在他眼里的形象不是十分自信的。有次去亚洲,快到香港时,我到厕所里去换了一套新的衣裙,还化了点妆。我得让自己够漂亮。漂亮了,到了,他人影子也没有,等了好一阵才来。所以我总有个感觉他不爱我,也不能欣赏我。好像我有这么多感觉是个累赘。
作者:这么长相思、短相会,持续了多久?
陈冲:有一年吧?有没有一年?(她和自己讨论一会儿)我在泰国拍《guī滩》的时候,见面的机会多一点。
(作者忽然想到陈冲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到女人和男人的关系,是从寄生蟹展开联想的。那封信提到这位香港男友。信的语言很简朴,却也很美。现将信文在此录下——
……坐在这儿好心痛,为以前那双可怜的寄生蟹痛。记得我说过海边有很多寄生蟹吗?寄生蟹的下半身是赤条条的,看上去很易受伤害。一般你看不到它的下半身,因为它住在人家的螺壳里,身体按螺壳的方向蜷着。方向不对的不可以要,长大的要换。有时候,被别的蟹打败失去它的螺壳。总之,没有壳的寄生蟹看上去很病态,很可怜,我只看见过一次。找男人的女人就是这副样子。没有男人的女人就是没有螺壳的寄生蟹。……也许寄到他(香港男友)的螺壳里也一样不舒服,因为我不能按他那壳的方向蜷。……
陈冲:有一次,他说他可以在曼谷和我度个假。在电话里还问我:需要什么中国东西吗?独自在异国,很少看见中国的东西。那次我很感动,觉得他可算对我的感觉有点照顾了。我们一块潜水、打网球,玩得很开心。他玩起来的样子很迷人。但过后我想:他真的只是来玩的,玩兴过去你发现他好像只会玩。我挺痛苦的,因为我发现自己很爱他。
作者:他搞艺术吗?
陈冲:不是,他是搞商业的。从一个很有门第的家庭出来的,喜欢接触艺术界、电影界,趣味也不错……
作者:(插话)香港阔人谁不喜欢接触艺术界、电影界?
陈冲:不过又不拿艺术当回事。香港的漂亮明星多得是,对于明星,社会有许多偏见。都跟明星结jiāo,但心里对明星们是不重视的,觉得演戏的不是正经人。这就是那个社会阶层的心理。我觉得他对我也是受这种社会心理影响。跟我接触,他有一定的满足,比如虚荣心的满足,但他又不能欣赏我。不能欣赏是不可能真爱的。我并不认为自己那么漂亮,从小就不觉得。没那份自信,觉得只要自己爱人家,人家就会五体投地。从来不那么想。成功、名气,都不是一定会招人来爱我的理由。不然成功、有名的女人个个都该在爱情上享受特权了。这类女人比普通、正常的女人反而不如,往往在爱情和婚姻上不顺。
作者:你和这位香港绅士怎么断的呢?
陈冲:最后—次见面是在洛杉矶。他走后,我有个预感,我不会再见他了。我对他的漠然、温吞水态度厌倦了。想了结了。送他去机场,回到家一眼看到他留在浴室里的洗发香波,心里真不好受。当时想扔了它,眼不见为净。又想考验一下自己,看能忍到什么程度。那瓶香波一直搁在原处,每天看到它,眼中钉一样,但就是不去扔。就那么熬,相信没有熬不过去的日子。果然熬过来了,你看。
作者:就是那一阵吧,我在芝加哥闵安琪家见到你,你好像挺乐呵的!
陈冲:谁都觉得我整天高高兴兴,我参加的所有摄制组,所有人都觉得我无忧无虑,有时候为全组那么多人烧一大桌中国菜。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演员,澳洲人,对我说过:“很少有男人能够使你愉快,因为你给予得太多,他们不能像你这样给予,因此他们怎么能使你愉快呢?”我不知道他看得对不对,不过他至少看出我真实的一个层面。
作者:你现在还留恋单身时的那段生活吗?
陈冲:偶然会留恋一下。那时候,我也是想自己过试试看,看没爱情是不是真的过不了。我下决心好好过,多款待款待自己。一个人过,不好好的过就更凄凉得慌。我把我的房子收拾得整齐、漂亮,自己给自己买玫瑰。有空坐在阳台上,放一盘大提琴曲——我最喜欢大提琴,泡杯茶,写写东西看看书。那一段是我单身生活中最值得骄傲的一段。我特意把整个家的布置都拍成相片,现在看看,挺像样的,绝没有男女单身汉那种自bào自弃,好像日子过的挺有劲头,挺蒸蒸日上!
作者:我看了那套相片。看上去像个会享受的女修士的房子!
陈冲:那时我妈妈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比较多。我哥哥也在洛杉矶,所以我感情上不是完全被架空的。从外景地回到家,我会跟陈川跑去看博物馆,看画展,跟他讨论些问题。跟自己哥哥是不怕讲错话的,胡扯也没关系。后来我们兄妹想起在一块出一本画册……
作者:(插话)你配诗他作画的那本吧?
陈冲:嗯,我觉得英文部分写得比中文好。
作者:好像你更习惯用英文来表达了。
陈冲:有的感受适合用英文,有的适合中文。要是允许我一篇文章用两种文字,保证最生动。
作者:好莱坞是不是常有活动?
陈冲:基本上每天晚上可以找到地方去party,邀请也是不断发给我。我倒是宁可待在家里,或者去跟我哥哥海阔天空地胡扯。我很少,基本上不去party。白天和这一类人一块工作,够多的应酬,晚上还是这类人,只是更空dòng,满嘴的“我爱你”,实际上我明白他们转脸就忘了。(脸上出现一点玩世不恭)我现在也可以动不动就用“爱”这个词,但这个词从来不往我心里去。因为我痛恨好莱坞的“我爱你”,这三个字让他们讲得一文不值!“我爱你”是个大词,不能随便用的。脱口而出,说完便忘的“我爱你”,是我憎恨的东西。所以我躲在家里,有时觉得好莱坞跟我有什么关系?
(作者读到过一篇对陈冲的采访文章,其中谈到陈冲所住地带之藏龙卧虎:记者碰上的第一部车子,就是某著名作曲家的。作曲家的妻子认识记者,问:“怎么在这儿见到你了?!”记者也意外:“怎么在这儿碰上你了?!”名作曲家的妻子说:“我住这儿啊!”当记者告知她此行的目的是采访陈冲,作曲家妻子更惊诧:“陈冲也住这儿?!”记者告诉她:“同一条街!是你街坊!”作曲家的妻子说她从来没见陈冲在邻里露面,她惊异这名流住宅区也有陈冲这样的隐士。作者想,陈冲果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深居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