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剃光头、拍chuáng戏得不得他同意?
陈冲:我事先都告诉他,他认为剧情必须我那样做,他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对我的为人绝对放心,拍《诱僧》回来,正好我公公、婆婆从洛杉矶来看我们。我怕把他们吓着,去飞机场接他们的时候戴了头套,晚上给他们烧菜,几盘菜炒出来,我一头汗,假发套捂的!我不管了,一把抓掉发套,光着头炒菜,舒服多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戴头套。
作者:彼得认不认为剃头、chuáng戏这类事是一种牺牲?
陈冲: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牺牲啊。要成就俩人的事业,同时要成就一桩婚姻,双方都要付出许多牺牲的。刚结婚的时候,我主张把家安在洛杉矶,但彼得在旧金山已经有一定的声誉,朋友、同学、病员都在旧金山,虽然他做胸外科在洛杉矶并不难找工作,但他更适应这里。所以我就做了牺牲,常常在洛杉矶和旧金山之间飞来飞去。彼得的牺牲也很大:不能享受一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常年出外景,一拍就是两三个月。
作者:(玩笑地)你告诉他,趁年轻时多拍拍戏,老了回家天天陪他!……
陈冲:(笑)人家彼得就活该让老的陪?
作者:你们有没有想出办法来对付长久分开的生活?
陈冲:……我要是不拍片,你说我天天躺在这儿做什么?有一次彼得真的苦恼了,对我说:“你能不能别再出远门?”我说:“那我就得改行了!”他说:“我不在乎你gān什么;我爱你、娶你不是因为你是个电影明星,只因为你是你这个人。所以你做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在我身边!”……(她被这段复述引出一点苦恼,眉微拧。)
作者:彼得很实在,话也说得这么实在……
陈冲:(目光虚掉了,笑笑)他真的好——他那么耐心,那么温和,我们俩从来不吵的。不是我不吵,是他不跟我吵。我脾气急,又没耐性;我还有个毛病,只跟最亲的人发脾气。小时候冲我外婆发,有时跟我妈妈发,现在是彼得。他总是很快能让我平息下去。他从来都是半开玩笑抱怨我“扔下他”,不过这一次是认真的。这一年我去了多少外景地?去亚洲拍《天与地》,去中国拍《诱僧》,又去阿拉斯加拍《死亡地带》,紧接下来是去香港为《诱僧》做宣传,然后是《天与地》的宣传……难怪彼得受不了……一本正经跟我提了抗议。
作者:你们争起来没有?
陈冲:我听了这话就闷了。一听就知道他不是脱口而出:是把这话想了一阵子的。大概我在外景地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我们两个分离,对我来说痛苦少一些。我从小就习惯到处跑,出外景,再就是拍电影到底跟一般工作不同:每到一地都有新鲜事让你去学,去认识,思念不那么专注。彼得是早出晚归的,忙了一天,回到家是冷清清一个人,别人回到家是热热火火一家子。这样的生活短期的好克服,长年累月如此,失就大于得。
作者:我的建议是:不是最理想的角色不要接。
陈冲:关键是我得有事gān。几天歇下来,可以,觉得是紧张工作之后的度假,长期歇着,我不知怎么适应。
作者:彼得收入很高……
陈冲:不完全是收入问题;上次我讲的“难民心理”在眼下这个情形不是主要问题。如果我不工作,我肯定不会快乐。我是个平凡人家的女儿;我的家庭给我的教育是平凡的:就是一个人要做事,工作着是幸福的。我就是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我父亲到现在还问我:“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呀?”在他的观念里,拍几部电影都不能算踏踏实实的工作;拍电影对他来说都显得太缥缈,非得每天有具体的成果,有具体的目标。这样的家教,已经注定我获得快乐的途径只能是工作。要让我做女皇,让人供起来,我肯定觉得苦死了!
作者:(笑)你这人矛盾吧?。工作的时候,又觉得没有婚姻就没幸福。……
陈冲:(提高嗓门)我现在还这么认为啊!婚姻和工作,一头也不能缺,我才能平衡。
作者:不能两全呢?
陈冲:(沉默片刻)所以我这些天在想对策啊。我跟几个朋友谈到要去上法学院,在我进好莱坞之前,我也有过这种想法——朋友们都不赞成,说我避近求远,牺牲太多优势……
作者:为什么想学法律呢?
陈冲:(耸耸肩)我猜大概是因为我有一定的思辩头脑,还有就是……适合我的智力水平。
作者:这想法很奇怪……这跟你做了十多年、做得这么熟练的电影行当有什么关系?
陈冲:可是跟电影有关不就得离开家吗?
作者:编剧呢?
陈冲:(笑)对啦——后来我也想到写剧本了。
作者:我看了你写的东西。你很懂戏,人物都写得很有动作——心理动作和外部动作。
(陈冲马上以玩笑岔开。接受赞扬时,她一向是插科打诨的态度。一般女孩子在听好话时感到的暗自喜悦,以及由此喜悦生发的羞怯,被陈冲表现得十分粗犷。若不经意,人无法觉察到她对褒奖的那一点点紧张和推辞。她在听到赞扬后的一句信口的浑话,往往缓解她的那一点紧张.也许她本人并无意识。
陈冲从不具有名女人、漂亮女子具有的对于赞美的坦然。她从不邀请人来赞美她。面对面的赞美,似乎是使她不适或尴尬的东西。作者记得那次与她同去一个女作家的聚会,当一位摄影记者发现她时,总是埋伏在某角落,以偷袭的方式为她拍照。整整一个小时,陈冲都在逃避镜头,最终向摄影师发起火来。作者觉得莫名其妙,问她怎么突然患了镜头恐惧症——一个已然在镜头前度了小半生的人?陈冲气急败坏地说:“他凭什么老拍我?!……”
作者说:“他认为你好看啊!”
“我不好看!”她使着性子说。
“人家好心好意给你照相……”
“给我照相gān吗?今天是作家的场合,我抢什么镜头?!”
就这么个陈冲。永远不习惯众星捧月的局面,似乎也无力招架。在公众场合,一旦有人朝她趋迎地走上来:“您就是……”她便浅浅一笑,马上悄然走开,仿佛受人仰慕是件很苦的事。
作者与陈冲接触久了,渐渐也养成习惯:赞扬她比批评她更得小心。
话题又转回。)
陈冲:倒是在学校里修过电影剧本写作。那时候有野心要当电影编剧。……
作者:听你妈妈说,你小时候特别能写,常常帮你父母写大批评文章去单位jiāo差。那时候你只有八九岁吧?
陈冲:(笑)我都忘了。……
作者:你妈妈还说,那时候单位里写大批判文章都是分摊到个人;哪几个人要包掉哪几块墙报版面!她摊后心情就不好,回到家便嘟哝:“烦死了——那么多字数要写!”你总说:“没关系,我帮你写!”你记了一本一本的“豪言壮语”,用到大批判文章里全是一套一套的!……
陈冲:全是空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作者:你一直就没断过写作?
陈冲:现在我碰到有趣的人和事,我会把它记下来,将来写剧本,许多人物形象是可以用的。
作者:听说你买了一些故事的电影版权?
陈冲:对。
作者:你是想自己搞编、导、制作?
陈冲:这还不是短时期内能实现的计划。
作者:你买的故事里,都有一个适合你演的女主人公,是吗?
陈冲:我喜欢的女主人公。
作者:报上说你和奥立弗·斯东在买《天与地》的小说版权时“扭斗起来”,究竟怎么回事?
陈冲:那本小说一出来我就读了,很震撼。女主人公的经历概括了整个越战,并且她的叙述角度——从一个越南共产党的信仰者到美国军官的妻子,完全不同于过去所有的越战影片。我决定买下这本书的电影拍摄权,也跟作者通了电话。后来奥奇弗·斯东从书评里读到这本书的大致内容,马上就和作者取得了联系。作者当时正在这本书的宣传旅途上,我已印好了版权合同,准备她一回西部,就跟她签,斯东抢先了一步。当然他的实力雄厚,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奥立弗后来给我打了电话,抱歉他抢了我的机会。还跟我说,假如我愿意,他会请我在剧中扮演角色。女主角是从十五岁到四十岁,我当然不能演十五岁的小女孩,结果我就接了“母亲”这个角色。
(因为陈冲接下去要接受一家杂志的采访,作者只好告辞。陈冲送别到门口时答应,下同她将详细谈她与奥立弗·斯东“伤痕累累”的合作。)
一九九二年深秋,陈冲随《天与地》剧组来到越南一座临山傍水的小村。这里是莱莉·赫斯利普——《天与地》的女著书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的故乡。
陈冲和其他演员们将在这里体验剧中人物的生活。导演奥立弗·斯东要求他们向当地村民学习插秧、挑担等农活,也要学会像他们一样嚼槟榔、赤脚走路和席地睡觉。
陈冲对“体验生活”的概念并不陌生,她赞同导演如此严谨的前期拍摄准备。但她被当地村民极度的贫困惊呆了。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开了一整天,到达时已近huáng昏。雨才停,空气如又热又粘的薄膜一样往人皮肤上贴。村民们陆续从水田收工,个个黑瘦,衣着破旧,他们瞪着这一车由政府护送的演员们,既惊奇又漠然。
陈冲打量着他们,顿时想到莱莉·赫斯利普的话:“我的奋斗,也将是为了我故乡的所有女人们能够有内裤穿……”她告诉陈冲:因为穷困,这里的妇女把穿内裤看成一种豪华,即便在她们的经期,也只得听其自然。
家家户户冒起稀淡的炊烟时,全村的孩子仍围在电影演员们的宿营地,因为这里正分发着比他们各自家中丰盛得多的晚餐。
陈冲看着这些战火余生者的后代:他们或许不必再经历他们父辈所经历的民族相戮和自相残杀,不必承受每平方公里几百磅炸药的轰炸,但他们仍立于最基本的生存线上。他们是战争的残者之后,是战争的寡母之后,是战争自身的后代。没有经历战乱的孩子们的神情和身体上都烙印着死亡、离难、饥饿。
陈冲吃不下去了。她试探着叫过一个小男孩,在他糊满泥浆的双手中放了一块牛肉。小男孩还没来得及把肉递到嘴里,已被一群孩子扭住。他们像一群小láng似的发出嘶咬声。
陈冲和几十朋友怎样拉扯,也扯不开他们,他们只得将自己的食物省下来,分给每个孩子,才算平息了一场恶斗。
第二天huáng昏,当所有演员结束了一天的田间劳动回到宿营地时,见更大一群孩子已集合在房子周围,黑沉沉的一片,眼睛和嘴都希冀地张着。
从此由当地政府派遣的安全保卫人员便负责驱赶孩子们。
问题更大的是睡觉。村里的房子都没有门,女演员们的屋外,有六个安全人员守护。第一天晚上,女演员们准备就寝了,见六个男性安全人员仍在门口端端站着,感到颇尴尬。对他们婉转地发了逐客令,他们却面无表情地仍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