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是一身平常便服:一件豆绿色毛衣,一条黑色牛仔裙。脸上没有脂粉痕迹。她轻松自然地谈到《天与地》的母亲角色,是至今她得到的最公正的一个表演机会,因为它的成败将纯粹取决于她的表演造诣,而不取决于其他任何因素,比如形象,以及人们所熟悉的她的气质。甚至她从《末代皇帝》以及其他若gān影片中赢得的信用都是不作数的,因为她不再能得助于人们长期以来对她形象的喜爱和亲切感。她等于是从零开始,塑造了母亲这个人物。
紧随《天与地》之后,一九九四年一月,陈冲主演的影片《金门桥》也上映了。各种媒体接二连三登出有陈冲大幅相片的评介和报道。报端也为她主演的下一部影片《死亡地带》做了宣传广告。
报纸San Francisco Chronicle(《旧金山时报》)电影版于一九九四年一月二十三日对陈冲进行了专题采访,记者在长达两个版面的文章中写道——
Six years ago it appeared Joan Chen might be as big a movie Star in America as in her native China……But after the buzz created by her steamy performance as a biscxual,opium-addicted empress in“The Last Emperor”her career quieted down.……
Suddenly he is back in a big way.with three new movies in as many months.First came“Heaven and Earth”starring a haggard-looking Chen as a middle-aged rice farmer whose livelihood and family are casualties of the Vietnam War.But don t worty-she really hasn t aged that much since“The Last Emperor.”In“Golden Gate.”which opens Friday at Bridge Theatre,Cben looks seductively beautiful again, as a young lawyer who has an ill-fated romance with Matt Dillon.And come February,she is Steven Seagal s spiritual girlfriend the action thriller“On Deadly Ground.”
在长达半小时的电视专访和报纸专访前,Joan Chen的名字被各种赞誉之词修饰着,萦绕着出现在每一篇有关《天与地》的评论文章中——
“Joan Chen gives a deep felt performance.”——San Francisco Chronicle,12/24
“Joan Chen is superb.”——The Hollywood Reporter,12/30
“Knock out performonce by Joan Chen”——KDNL—TV.
“Given sinew and vividness by Joan Chen,LeLy s mother is a tower of strength.”——Baltimore Sun,12/25
“Best of all,it has a stunning Oscar-worthy turn by Joan Chen……”——Sacramento Bee,12/24
“‘Joan Chen’is the best thing about this movie.”——San Jose Mercury News 12/24
……
一些报纸暗示了陈冲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可能性
“She is in Line for a Best Supporting Actress Academy.Award after her performance in Heaven and Earth——after all,Vanity Fair,Variety and Entertainment magazines have already told her so.So there is no point playing coy.
……
February should see her on the list of nominations;by Marth 21 Joan Chen could be putting the final touches on an acceptance speech-making her the first Chinese national to nab an Oscar.”——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International
许多新闻媒体透露r奥斯卡评委会对陈冲在《天与地》中演出成就的赞赏,似乎陈冲再次濒临奥斯卡获奖者的边缘——上次她在《末代皇帝》中扮演的婉容,仅以两票之缺与奖杯失之jiāo臂。
电影的热衷者们在猜测:连受好评的陈冲一定开始了奥斯卡得奖感言的写作。
人们拭目以待。尤其所有的华人观众,他们中有爱她的,怨过她的,体谅过她的,为她辩护过的。
陈冲执《大班》开始的演出,使华人进入好莱坞主流成为了可能。JoanChen是一种鼓舞,一种激励,JoanChen是一个基本实现了的梦想。
陈冲对一位来自中国的采访者说过:
我相信人的愿望。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一点都不错。一个人只要敢于做梦,这个梦就一定会成真。这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有的遇到失败便放弃了,说我已努力了。其实你如真的想要的话,就不会放弃,一定会做到的。
我的最大愿望不是得奥斯卡奖或捧哪个国际电影节大奖,而是尽自己力量,做到自己最好的。我总问自己,有没有挖尽自己的潜力,不管当演员、做妻子或将来做母亲。如果我把自己一切都给予了,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陈冲·答《上海文化艺术报》记者问
一九九三年四月
看了报上的电视广告,作者偶然得知陈冲将出现在当晚的节目中,“Entertainment”。此节目将采辑《天与地》的电影片断,将对陈冲在其中的扮演做专题评介。
这是个极好、天大的好机会——对正写陈冲传记性故事的作者来说。
节目正要开始,电话铃响。一接,那头竟是陈冲,声音有些孩子气的慌张。
“你帮我把这个节目录一下好不好?”陈冲急促地请求道。
“怎么了,你家电视坏了?”作者蹊跷。
“不是!录像机坏了!……”
“好的。……开始了,你在看你自己吗?……记者进了你家门……你出来啦!”
那边一声求饶般叫:“别跟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因为不敢看才让你录像的!”
“为什么?!”作者语调上蹿下跳。
“因为……我不知道。我就是怕看,每次这种节目我都害怕看!……”
“彼得不在家?”
“他在家我也怕。就不知道怕什么……”
作者又好气又好笑地:“你说你!……你到底怕什么呀?”
陈冲:“说不清。要是我觉得自己表现不好,傻乎乎的,我会好一阵没劲!……”
作者答应帮她录像。
陈冲解释道:“录下来我可以明年再看。”
“明年再看还有什么看头?!”作者问。
陈冲:“每次都这样:隔一年看就不害怕了。每次我都这样……”
“那……你现在在gān吗?”
“有几个亲戚在看我的这段专访,他们把声音开得特别大,我也不愿听,就躲到浴室里了。”
作者想,好在她家最大的浴室犹如一间客厅。
“那你在浴室里gān吗?”
陈冲说:“缝一个小帽子——给安琪女儿的。”
“你还会缝帽子?”
“缝好了给你看!”她马上来了炫示欲。
“买一个不就得了?费那么大功夫……”
陈冲驳道:“买不到这种海狸子皮的。芝加哥很冷,这帽子肯定特管用!”
作者有些感动:她是个常惦记别人的人。对于安琪,她的一份友谊那么淳厚。据说俩人正合作搞一部反映文革时知青农场的故事,此故事取材于安琪的长篇自传《红杜鹃》。
陈冲又说:“这些名贵的皮子是我拍《死亡地带》时得的。是做服装的边角料。当时我就想:“唉,给安琪女儿做个小帽子倒不错!……”
作者这时告诉她:好了,电视快完了,(电视中的陈冲已在与记者道别)她可不必继续禁闭在浴室里了。
最后作者还是忍不住问:“喂,你到底害怕什么?”
……
我仍然相信可爱的女人应该是贤慧、恬静的。今晚我将不在电话上大笑,或想入非非,为突然间一个奇怪的念头而激动;今晚我要静静地在炉火旁织毛线……
——陈冲·散文《把回想留给未来》
一九九七年的圣诞节前夕,一清早,接到陈冲的电话,声音嘎哑而疲惫:“我们入围了。”意思是她的导演处女作《天浴》终于没有辜负她近两年的辛勤,作为柏林影展的二十九部参赛影片之一而竞争金熊或银熊奖。这意味着最后两个多月的后期赶制——每天十四五个小时在剪辑室和声效室的紧张劳动、所有的焦虑、偶然的沮丧和恐惶,总之一切艺术求索中不可避免的心理磨难和体力超支,都得到了报偿。但她没有我预期的欣喜若狂,连嗓音都是垮了的。如同经历了痛苦产程的母亲,此刻的垂危感比之狂喜更来得真实。
一九九五年二月,陈冲当选柏林影展评委,一天忽然接到她从柏林打来的电话。她说:“我决定自己导片子——就拍你的《天浴》。”消息听上去有点像心血来cháo,我问什么使她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她说经她评选的许多影片都大同小异,都是些现代人猥琐、变态,jīng神委靡的生活写照,没有任何使人感到心灵升华,甚至连点诗意,làng漫都找不到。她说:“我就要弄一部《天浴》这样的东西,起码提醒一下自己,我们曾有过一个神圣的时期,哪怕自认为神圣。”她说她要在选题上和当代电影界思cháo来一番叛逆:你搞颓败的,自然主义的当代生活展现,我搞我认为的诗意、怀旧,带一点古典主义的作品。
隔了两天,我收到一些传真,是陈冲改编电影《天浴》的初稿。她真的动手了。她的电话不断,一方面问我对这些改编的意见,一方面似乎在说服我,甚至她自己。她说:“都在追求‘AvantGarde’(法语:‘前卫’之意),什么病态啦,不近情理啦,全成了AvantGarde,我看病态太泛滥了,反而正常感情,健全的人性该是当前最‘AvantGarde’的!”
等陈冲从柏林回到旧金山,她已写完了《天浴》电影剧本的初稿。问她怎么可能在当评委的繁忙中抽出空来写剧本?!她说:“有激情啊!有时也因为时差睡不着觉。”
从那以后,陈冲基本上推辞了一切角色,包括一次和著名犹太裔导演兼演员woodyElen的合作。《天浴》的筹措资金、采景、选演员等一切事务,都是由她自己来做。有时她也苦笑,认为在自讨苦吃——自已制片和导片所受的辛苦是做演员的十倍。尤其在好莱坞当演员,条件非常贵族化,各部门的分工很细,做演员就是拿了钱演戏,演了戏走人,不必负太大责任。但同时她也意识到,电影最终是导演的艺术,只有做导演才能实现自己的艺术报负,人格特色,以及思想、信念。只有做导演,才能改变好莱坞对中国人形象的模式化塑造,甚至偏见与误解。她近年来越来越难接受推荐到自己手上的亚洲女性角色,她认为这些白种人概念中的亚洲女性,简单得几乎成了符号。要改变这种模式,创造真正的中国人的故事和形象,她自己必须投身于主创,选择自己的故事,以自己的方式(中国人的情感方式)来讲故事。
柏林影展之后,陈冲受到了全世界四十多个重要电影节的邀请。《天浴》也得到好莱坞的主流制片者们的重视。旧金山和洛杉矶的重要报刊刊出了评介,几乎是一派赞扬。好莱坞的几家公司将一些剧本提供给陈冲来执任导演。对于陈冲,充足的经费,正统而科学的制片机构当然是有诱惑力的,但她却十分严谨地在选择下一部作品。她认为当演员可以演自己不爱的角色,可以“混戏”,但导演必须爱他(她)主创的作品;没这个爱,没有这份艺术信念,不可能去完成漫长而艰辛的创作过程。她说:“至少我不可能。因为我还没有做一个商业导演的娴熟技巧。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也不可能成为商业导演。导演应该和作家一样,只能创作他(她)认为对于他(她)产生重大意义,使他们心灵成长的作品。”
我想我对陈冲这位友人已不可能客观了。相处和合作使我相信自己了解她不亚于了解自己。因此我生怕如此再写下去,会给读者不够冷静、客观的影响。这在西方新闻写作和传记写作中,是大忌。陈冲在我心目中是优美、顽qiáng,充满jīng神追求,却又非常务实的女性,她的完美在于她的和谐。她不断要求自己成长和成熟,涉足每一个艺术馆、画廊,搜集各种音乐,观看话剧和歌剧。她的教养的全面,加之她天质的敏感,使我感到她极探的潜力。我说的“无法客观”就在于此。当我吃着她做的美味晚餐,我总在想,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多么严格的女人;对于社会,对于家庭,她基本是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