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惊)什么?!他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生呢!去帮天葬师……
陈冲:挣钱啊。他一点也不掩饰,我问他,他就照实告诉我。他不会来虚的。问他平常闲着做什么,他说也就是打打麻将。你看,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说得很不平凡,很高尚。但他的诚实,质朴里有种高尚,不必硬去演,气质就从老金身上流露出来了。他那种深度就是自然的东西。
作者:这两个主角的选择算不算理想?
陈冲:应该算吧。李小璐才十六岁,非常成熟,台词很好,戏也不错。一点就明白,但她自己一演,马上出来她自己的风格,不模仿我。她绝对有潜力。就是内心太刚qiáng了一点,有时要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灵娇嫩的一面,就差一些。很难让她真哭。中间拍到一场哭戏,她祖母过世了,那天她才真是悲从中来,泪流了不少。
作者:你不是说拍有点bào露的镜头,她也闹别扭。
陈冲:其实是替身拍的。不过有的时候也不能不要衔接吧?我们为李小璐不肯配合拖了很多时间。有时我都要光火了。摄制组的人觉得我对一个孩子不能那么要求。冷静下来,设身处地,想到自己十六岁,哪有李小璐那么成熟?怎么能对她那样要求呢?真觉得自己跟个后妈似的。(笑)
作者:我发现你反省起来对自己用词很重的,什么“卑劣”啦,“后妈”啦……
陈冲:自己对自己嘛,还那么礼貌客气,那不憋死了?
作者:其他方面呢?比如制片部门,美工……
陈冲:制片和美工都是香港的,都有西方式的敬业jīng神,做事很职业化。有一次人工造雪,美工组连续工作四十八个小时,那场雪景必须丰满而广漠。劳动量可想而知。好不容易造成了“天地浩素”的气氛,很大一块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尿素,结果来了一场雨,把尿素全溶化了,那天美工阿潘火气很大,和制片吵了一架。有一次更绝,我们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到景点,搞道剧的人发现花没带。(因为西藏草场退化,野花不够繁盛,美工部门不得不在草原上插五千余朵人工“野花”。)再回去取花,好天又没了,大家都说:“把他们拉出去毙了!”反正麻烦层出不穷。不过事后回想,觉得所有细节都是美好的。一个星期洗一回澡,也不觉得那么不可思议了。美国生活那么多年,一天不洗澡都没法睡觉,看来人的弹性蛮大的。
作者:失眠症怎么样?
陈冲:天天晚上吃安眠药呗。我老公跟我急了,他说你要真上了瘾,没治了,那该怎么办?他是医生,知道美国许多烈性安眠药不能吃过三个星期。好在草原上设法打美国长途,他不会天天跟我絮叨这些。我们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和他失去联系这么久。
作者:后期制作的忙劲,我是看见了……
陈冲:其实要是雇一个后期制作制片也就省事了。为了省钱嘛。有一点钱就想花在电影上。哪怕多添一颗星星也好!(影片中的夜空,一些地方星星不够,是靠后期特技加工上去的。美国电影制作业的特技十分高科技化,一部电影若有丰厚资金,可以在后期上做得非常漂亮。但例如“加星星”之类的制作十分昂贵。)后期有时候我都绝望了,以为怎么赶也赶不上柏林参赛了。当时柏林方面也安慰我,说实在赶不上参赛,做展示片也可以。李安电话里说,他的《推手》就是在柏林做展示片上映的。不过我不甘心,那么多苦都吃下来了,当然要争取入围得奖。送片子多紧张,派Chriss(一位朋友)专程乘飞机,亲手送到评委会,不然寄特快专递,万一过海关耽搁,就误期了。简直跟特别行动似的。那天半夜,柏林的传真到达,说《天浴》入选,真是百感jiāo集。其实我做了它不入选的jīng神准备,后期实在太仓促了。
作者:进入得奖圈,你头一件事想到的是什么?
陈冲:……去买最漂亮的衣服,好好打扮李小璐。有人预言她的年幼,表演的成功很可能会得到最佳女主角。不过最终没得到。她还小,才十六岁,以后得奖的日子多呢。
作者:下面假如有人再请你去导戏,你会不会去?
陈冲:有啊——好莱坞的几家电影公司看了《天浴》,都很喜欢。马上就有公司提供一个买下的剧本。不过我还是得拍自己兴趣大的东西。我准备把你的《扶桑》作为我下一部拍摄计划,向他们提出来。
作者:《扶桑》是中国人的视角,他们会通过吗?
陈冲:所以啊,就必须在阐述故事时留神,抓到他们审美习惯上的敏感点。这是个新视角,跟好莱坞历史上所有白人,中国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完全不同,弄得好会成功,弄不好就得不到认同。专门有一本书,一个意大利作家写的,她专门研究了所有美国人、亚洲人爱情关系在好莱坞银幕上的反映!所有成功的都是白人男人如何营救亚洲女人,他们感到亚洲女人是受东方文化中的男性沙文主义的压制(尤其中国女人裹小脚),完全无辜、无助,是世界上最美丽、最脆弱的生命。得去保护她们,营救她们,爱情是在这两个前提下(保护、营救)发生的。这几乎在好莱坞已形成了一个情结,不破了它,真正的种族间的爱情没法出现在好莱坞银幕上,破了它,又要破得他们心服口服。你看,在你的《扶桑》里面,扶桑和小男孩克里斯之间的爱情,显得扶桑很有力量,是英雄,克里斯虽然表面上在营救她,使她摆脱大勇的yīn影,摆脱她低贱、非人的jì女身份。其实是要扶桑摆脱几千年的传统中国文化,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克里斯失败了,虽然他整个成长过程是以爱扶桑来标记的,扶桑也把他作为一生中惟一征服了她心灵的爱人,但克里斯失败了。因为他感到扶桑周围的中国传统文化,扶桑的东方生态环境是牢不可破的。这是好莱坞的中、西爱情故事场,不是纯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是属于一个世界性的族类。这里面有一群艺术家,包括《红》《白》《蓝》的导演Kieslowski,一个波兰人,在法国拍电影,还有Kundera,一个捷克作家,在西方写作;Allende,一个智利女性,在美国居住。这个文化族类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养成了一种兼顾其他民族感情表达方式的文学语言,电影语言。再民族化,再东方,再传统的题材,都不怕,都会被这种表达方式翻译成世界共通的理解。而中国本土化的一些优秀作品悲剧在于,它们需要对于中国近代史,中国语言的一定知识来欣赏。这样很大的一个读者群和观众群就跟不上。而Kundera是人人可以读的。他讲到了类似“文革”的经验,这种感情全世界都理解。
陈冲:我想你讲的是距离。距离使一种记忆不再是完全个人化的,完全本土化的。比如我的记忆由于我和中国的距离,它自己凝聚、凝炼,又在自行和诸如Kudera、Allende这样的类似的记忆做比对,和相互影响,这样的记忆和本土上的中国人的记忆可能会有差别了。我们的存在,不可能不和西方的存在形成比较而形成独特的存在。
作者:好了,咱们谈谈下一部——你打算做什么?
陈冲:拍《扶桑》啊,一切又得重新开始。
《陈冲前传》刚竣工,我收到陈冲一封信。她谈到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的落选。很为她遗憾了一阵。也明白泛泛的慰问都是多余的话;她自己对此的思考比任何一个局外者都深得多。不如就将她整封信录下,让她直接对读者表白。
征得陈冲本人同意后,便附上这封信。它可供读者对陈冲最新最近的生活、心境做一点最真实的观察——
歌苓:你好!
今天一个上午我接到了无数个电话。我的经理人、宣传管理人、律师、华纳电影公司的公关经理和电影界的友人们都说了多多少少相似的话,表示不平和安慰。因为我没有得到“奥斯卡”提名。我曾经给你看过一些报纸与杂志的评论,为我将会被提名造了些舆论,作了些预言。你知道我自己也有同样的期望。今天的消息让我十分失望。
中午,Peter(彼得)带着一脸的沉重回来了。他平时很少中午得空回家,(从彼得的医院到家只需五分钟车程——作者)难得的几次偷跑回来时总是一边进门一边大喊:“猪!猪!我回来了!(彼得与陈冲好狂吃滥吃,彼得戏称陈冲“猪老婆”或“阿猪”或gān脆“猪”——作者)今天他没有出声,只是过来搂住我。半晌,他才轻轻地说:“告诉我你的心情,说出来会好受些。”我这才发现我思路很乱,根本说不出自己在想什么或感受什么。我恨自己在失败的时候,从来哭不出来。要是这时能够在他怀里流泪该是多么痛快。我眨巴着gāngān的眼睛,决定下面条给他吃。
边下面我边理思绪。面条熟了,我总结出以下的可能性:
一、我演得不够好。
二、剧本中给我的角色的戏不够足。
三、电影中“东方人英雄、西方人狗熊”的暗喻得罪了报界、观众和奥斯卡评委。
不管是什么原因,出路只有一条——继续力所能及地工作。不撞南墙不回头。
吃完饭,我让Peter回去上班,他开玩笑逗我:“让他们去心肌梗塞;我老婆的心比他们重要。”正说着,医院真的来电话说有病人在等。他便急匆匆走了。
他离去之后,我在信箱里接到税务局的信,要查我一九九0年至一九九一年的税务。我必须找出那两年中的每一则发票、每一笔账来证明我的税务是合理的。这是天下最烦人的事,真是祸不单行。
一整个下午便是理账、做加法,十分令人压抑。彼得看完病人再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的又一不幸。他说:“你不用理账了,去游游泳,或者看看你喜欢的书。他们无非是想跟你多要钱,给他们就是了,我不想你变成一个钱比幸福多的人。”
这话触动了我,他的淳朴和光明使他永远一针见血。真的,一个钱比幸福多的人是多么的贫穷。
下年五点以后,我跟在洛杉矶的哥哥通了电话,又给上海家里打了个长途。今天是大年初一,实在不像是个大年初一。
放下电话之后,我想起过去这么多年来,每次遇到困难或不顺利的事,家里的人总是给予我无限的温情与支持。
爸爸、妈妈、哥哥和彼得给我的这份无条件的爱让我在最难受的时刻觉得幸运、富有。
陈冲·一九九四年二月九日
四年前,《陈冲前传》写讫后,我还在芝加哥继续我那漫长的学位攻读。陈冲将一封信寄给了我,我想拿它来做后记蛮好:大家叫我评头论足了半晌,该是陈冲出来“以正视听”的时候了。很巧,在我这次写这本书的增补篇幅时,陈冲恰写了一篇散文,我读后对她说:“这是女人在最美丽的心境下写的”。她正待做母亲,母性的催化使她更成熟和宽容、所有的记忆于是也被一定程度的美化了,就不妨再次拿陈冲自己的话来作尾声吧。
“处女作”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