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在这方面却仍很蒙昧。她只觉得他是个满谈得来的伙伴,加上他很英俊,从jiāo朋友角度,陈冲十分喜欢他。于是这张内部电影票就到了他手里。
他感到的特权是双重的。
那部内部电影恰恰是以爱情为主题的。他与陈冲并肩坐在仅对“内部”人员开放的小放映场内,他的确体会到特权的意味。
这晚是周末.电影结束后陈冲不必回训练班。俩人便一路谈着电影观感回到了陈家。
陈川正巧从学校回来,便也被扯进了他俩的电影评论,似懂非懂地听他俩争论。
“我觉得一点也不真实……”陈冲激烈地说:“怎么可能呢?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么长、那么长时间,就是不告诉她?……”
“怎么不真实?我觉得很真实。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讲……”男孩说。
“那么长时间,他连暗示也没有,不可能的。”陈冲坚持己见。
“可能的。我觉得有的人是可能把感情藏一辈子的。”男孩说,声音有些沉重。
陈川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郁闷起来的朋友。其实陈川在冥冥中感觉,这个朋友常来找他,不过只想来看一眼妹妹。陈川明白自己许多男同学、男朋友到他家来的目的都并不一定是看他,他们都希望能看到陈冲。正值青chūn的妹妹的确是美的,有时陈川为有这么多人喜爱妹妹、欣赏她的美丽感到骄傲,同时也有几分担忧。并不是为妹妹担忧,他知道妹妹是个志向很高的女孩,不会过早为男女问题搅扰,不会为这类事从她的志向上分心。他是担忧自己的朋友,尤其与他友情最深的这位。陈川在知觉到他对妹妹的好感时,甚至对他生出类似同情的感觉。
这时陈川听自己的朋友说:“他当然没办法让她知道。再说,她哥哥也老是在场。”
陈冲愣了,电影里根本没什么“哥哥”。她忽然意识到他借助电影发挥。她还突然感到有点害怕——虽然他的表白已含蓄之极,但在陈冲尚未开窍的内心,仍形成了撞击。这是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个男孩胆怯、含蓄的情感剖露,
她用一句笑话岔开了。她不想伤他,也不想给他任何虚幻的希望。无论如何,他是个可爱的,难得的朋友。
回到训练班,集体生活使陈冲很快淡忘了这事。
不知怎么了,集体生活给她无尽的快乐,同时也给她无尽的胃口。她的食欲在明显上涨。像是老也吃不够似的,除了正餐,她还想吃点心、零嘴,总之,她总是心慌慌地找东西吃。或许每个人在十五六岁都得过这种“馋痨”?是身体发育和感情发育的超常消耗所致?她不得而知。
老师和同学们开始留意陈冲的体重了。一旦听见从她那上铺传来塑胶袋的窸窣、瓶罐的碰撞,某同学就会迸出一句:“又gān吗呢,陈冲?”
陈冲会答:“饿啦!”
大家便笑她,并吓唬她说:“你要再胖下去可没什么前途啦!”
训练班的每个同学都喜欢陈冲,常拿她当个小妹妹来逗。
陈冲心却重下去。她知道同学们不全是玩笑。她越来越喜爱表演和电影艺术,越来越正经八百地拿它做自己的事业。“没前途”将是个太严苛的宣判。她在心里起誓:“没前途”将绝不发生于她陈冲;她将严格地控制形体。
一次陈冲回家过周末,父母准备了她喜好的菜肴和点心。一半让她在家里饱吃,另一半被装进瓶子、盒子,让她带回到训练班,弥补大食堂所缺乏的jīng致。陈冲却像拿筷子数饭粒儿,消磨时间。从没见她如此没胃口。尤其外婆,一向说:“胖就胖,健康!好看!有什么不好?”她担心地左问右问,却没从陈冲嘴里问出源头。
当晚陈冲要回训练班。通常是母亲一路相送,而这天母亲有工作要做,父亲马上自告奋勇:“我去送!”
“不,我不要爸爸送!”陈冲突然说:“还是妈送我!”
父亲已拎起了女儿的七零八碎,快活地大声道:“走吧,爸爸难得有空送你!”
陈冲当然不好坚持。心事重重的,她和父亲上了路。
到了武康路上影演员剧团门口,她怎么也不让父亲送进去了。
父亲有些奇怪,因为他知道女儿一向怕独个走黑路,从演员剧团大门到她的宿舍,距离并不小。
父亲说:“我送你到宿舍。爸爸今晚反正没事。”
陈冲说:“小用,我自己走进去。”
父亲问:“不怕黑啦?还有这么多东西呢!”他已打算往里走,一面说:“你还没请爸爸参观你的宿舍呢,也没给爸爸介绍你的同学们!……”
陈冲却连嗔带恼地把父亲往回轰,同时颇警觉地向周围注视,看有没有训练班的同学和老师恰在这时出现,这是归队时间,她生怕他们遇上父亲。
陈冲心里的秘密是不能让父亲知道的。她不愿这秘密刺伤父亲。对这个整天忙于救死扶伤的爸爸,陈冲深深敬重和热爱,绝对不可让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使爸爸误会她。真实想法是父亲的体形。爸爸偏胖,不像妈妈那样苗条高挑。老师和同学若见到他,没准会断言陈冲从父亲那儿得了“胖”之遗传。那么他们对她“无前途”的打诨,便算找着了依据。这正是她央母亲送她的原因。母亲有一副漂亮的脸容和身段,陈冲希望大家在母亲身上看到她的“前途”。
第一个看到陈冲的前途的是导演谢晋。
“那个小鬼叫什么?”谢晋指着梳两只小羊角的女孩问道。
“叫陈冲。”
谢晋用力朝陈冲看一眼。这女孩的侧面线条不仅美丽而且那样独特,有趣。
陈冲是一群学员中最不夺风头的一个。
所有学员都知道谢晋来训练班的目的。他正筹拍一部片子,想挑选一个女配角。女学员们都为这场选拔准备了小品、台词、戏剧片断,甚至得体的服装、发型。不管姑娘们平时怎样打闹成一团,吃喝不分;不管她们的政治课对名利二字批判得有多彻底,这场选拔仍是一场激烈角逐,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对手。谁不想让谢晋来导演自己呢?经过谢导演的选拔,很少有人继续默默无闻下去。谢导演似乎是童话中皮诺曹的制作师,一记点拨便使一个角色有了灵性。
陈冲是这场竞技的惟一局外人。早已通知过她:谢导演需要的这个女配角是二十岁左右,是剧中男主角的女友。陈冲远不是“女友”年纪,因此给她的任务是拿叠写满台词的纸,站在场边为所有表演片断的女同学提词。
谢晋观察这个神色认真的小姑娘,心想,对了,对了!她不就是“哑妹”?
哑妹是谢晋正在筹拍的另一部电影《青chūn》中的女主角.正是陈冲的年纪。
正提词的陈冲笑了,大概提错了词。她那张抿起便十分憨实倔qiáng的嘴,笑时竟有如此的无惮和明朗。她的笑似乎是她的一种语言;她眼睛的一顾一盼一眨,又是她的另一种语言。加上她那童趣十足的形体动作,不用说话,她便有如此丰富的表现力。好一个“哑妹”,谢晋想。
哑妹这角色一半是无语言的,因而扮演者的眼睛、笑容、形体都要具有极高的语言性。陈冲具备了这些条件。
谢晋把这个长得很“逗”的小学员叫到跟前,几句话的问答,他发现她极其聪慧,并有相当好的知识素养。她的朴实天真是都市姑娘中难觅的。就她了。谢导演眼前有了个活生生的哑妹。
几天后,陈冲再三读了《青chūn》的剧本,再三端详了哑妹和自己,意识到从“她”到“她”是有不少距离的;创造这个农村的哑姑娘对她这个新手,是有相当难度的。
开拍了。摄影机前的场记板一合上,陈冲就不再是陈冲,是哑妹了。一件乡土气浓重的红格布衫,两根支楞楞的辫子。她背着哑妹的历史,揣着哑妹的苦衷,笑出哑妹的只会意、无言传的笑……
“停。”谢晋导演指示道。
这已经是第几次“停”了呢?陈冲望着向她走来的导演。导演脸上晶亮的全是汗,正如陈冲,汗巳将她额上的痱子腌得生疼。三十七度的高温,陈冲在所有灯光的焦点中已是一头一脸的痱子。
化妆师不忍地走上前,以棉纸轻轻沾去陈冲脸上的汗。
这是一场重点戏:哑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声音。她对这个突至的声音世界是那么意外、惊喜,又不敢完全相信。先是听到树上的鸟叫,再是她带疑惑的惊喜,那喜悦必须一点点怒放开来。为证实自己的听觉,她一把抓起闹钟,贴在耳边,听它“哒哒”的走动。这个从无声到有声的过程中,所有层次都必须表现得微妙而逻辑,最后达到情绪上的一个沸点。
然而陈冲发现谢导演脸上的笑有一点苦恼。谢导演从来不会凶神恶煞,但这个苦恼的微笑最让陈冲疚歉。
需要一个关键的形体动作将心理节奏催上去。陈冲设计的动作显然都不能令导演满意。
谢导演十分爱护每个演员的自信和自尊,他很少当众教诲陈冲,但私下,他不露声色地给陈冲留一小纸条,上面写着对她表演的要求。
陈冲感到,这样再三地“停”下去,她自己将完全失去方向,对于人物的感觉会跑得jīng光,一种焦躁而疲惫的生理反应出现了,它抵触着导演的启发。她甚至感到自己的站立、行走都笨拙、可笑。再看看周围的摄制人员,他们不安地蹲下、站起,整个剧组随着她陷入了僵局。
为什么第一次演戏就摊上这么难、这么重的一个角色呢?难道不知道我完全没有舞台表演的基础,甚至我连少年宫、小分队的演出都没有参加过。我们家数上去五代,也数不出一个做演员的。当学员是那么猝然一件事,像是一夜间发生的巨变,我怎么应付得了?……
陈冲似乎感到自己不是这块料,或者她把表演估计的太容易了。
第二天,导演告诉陈冲,剧组已为她联系好了一所聋哑学校,陈冲将去那儿体验聋哑人的生活。
对聋哑人的同情使陈冲很快观察出聋哑人的表情特征。
她试着用聋哑人独特的知觉来感知世界。她开始限制自己的语言,限制自己的听觉,只用眼睛接收周围世界的信息,也用眼睛去传递内心的信息,她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感觉qiáng烈起来,无声胜有声了。
原来一种残缺带来的是另一种极度的饱满——正因为表达的艰难,他们内心才有那样大的起伏幅度。
陈冲终于找到了聋哑人的心理和生理特征,她不但熟谙哑语,更重要的是她学会读人们讲话的嘴唇,人的姿态和形体的语言。尤其是人的眼睛,眼睛是聋哑人最美、最丰富的部分。
回到拍摄现场,同一段戏,哑妹把钟点贴在耳朵上,脸上是惊喜和将信将疑,忽然,她掉过脸,把钟贴在另一只耳朵上。这个催化情绪的形体动作便出来了。因为聋哑人对突然来临的听觉不完全自信时,自然会以另一只耳朵去确证。
这场戏成功了。
《青chūn》上映了。那还是在人们的审美意识被导入歧途、甚至完全麻木的社会中。印在《大众电影》封底的哑妹形象,之于大众的审美观,是一个极清新、近乎来之天外的提示。她引起一种感觉,一种人已失去良久的对于非英雄的美感,一种由真、善而导致的美感。她使得了这个久违的美感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