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月浓孩童时,药与饭不知哪个吃得更多些,但磕磕绊绊也算活了过来。李萍芳自是由着他自生自灭,许是残存的一丁点血脉之情产生了奇效,她没将他掐死,说来竟算一桩功德。
在陆月浓生病频繁的那段年岁里,模糊的记忆只留住些吊瓶与药罐的残影,以及李萍芳青紫相接的脸。李萍芳不知逃了多少次,短则半天,长则一个礼拜,但终究还是被捉回来。
陆月浓记事起几乎不曾见到父亲,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也不会有人去告诉他,他父亲是个窝囊废,在赌场酒楼醉生梦死。
更常见的还是母亲,陆月浓便亲昵些,更何况孩子亲近母亲本就天性使然。李萍芳的态度却像是北极的温度,永不见温暖,陆月浓起先不懂,因为还小,总觉得母亲是认为自己体弱多病,所以不喜欢自己,但只要乖一点,安静地吃药,把身体养好就可以。
他用小学里刚刚学到的知识,数每天吃的药,算吃到哪天可以好,然后日复一日地盼,终于熬到某一次出院的那天。陆月浓想,他好了,母亲就会开心了,因而笑着向她伸出稚嫩的手。
年幼的孩童在母亲面前摊开了手,为的再单纯不过一次牵手,再过分不过一颗甜糖,却不知,女人眼角牵起纠结而轻蔑的笑容,嘴唇微动,脱出一个“滚”字。
那天傍晚,李萍芳再次出走了。陆月浓搬了张凳子,坐在底楼门口等,除却上学,他就抱着书在这等,一连等了一个礼拜。
没等来母亲,也不见一个月没碰面的父亲。
终于有一天,路过的小孩子笑嘻嘻说:“你妈不要你了。”
那时没有摩天大楼,居民也不是关门过自己的。小区里几户人家,常来常往,把各自境况都摸得透彻,因而街里街坊八卦的速度非同寻常。
陆月浓家里这般,自然常登阿姨妈妈们的口,是茶余饭后再合适不过的消遣。而她们家中的小孩子,虽不谙世事,可听多了,也能学到一点。
路过的小孩子不止一个,每一个几乎都这么说。有些事情,日复一日地听,年复一年地看,哪怕陆月浓还是个孩童,哪怕那些话多么添油加醋,也足够拼凑出一些事了。
“你妈不要你了。”
如果是别的小孩子,被开这种玩笑,大概会据理力争,亦或是大哭一场。陆月浓却没说什么,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其中一个孩子。
孩子起初抖擞志气:“你看我做什么!我说的是真的!”
陆月浓坐着,还是那副表情,一言不发。
孩子有点发毛:“那个,你别看我了,有什么好看的!”
陆月浓仍旧一动不动,嘴角却泛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那孩子终于害怕极了,倒退几步,撒腿跑了。
陆月浓这才垂下眼眸,收回笑容,没什么表情地回去了。
那天夜里,窗帘没合上,星光像剪碎的银箔,撒在房间里,陆月浓一个人直直躺在父母的大床上,就与星光睡在一起。
前面笨重的老式电视机播着电视节目,偶尔还会刺啦刺啦的,不晓得是信号不好,还是电路出了问题。
好在陆月浓也不大看,开着它,更多只是为了让房间里热闹一点。三百六十五天,在大多数时日里,他已习惯如此。
可这一天却有了微妙的不同。陆月浓以为自己可以像往常一样很快睡去,却越发清醒。
男男女女的声音充溢在房间里,耳边却由轻转重地回荡起那句“你妈不要你了”。推荐本书
一个孩子不哭不闹的时候,不是因为坚信不疑,更不是因为满不在乎。陆月浓逃避似的闭起眼,看到的只有瓶瓶罐罐,尖锐的针头,带血的地板。
没有陆春城,没有李萍芳。
电视里响起音乐的旋律,忽然有人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声音柔和极了,与脑海中的画面大相径庭。
窗外,亮的不止是遥远的繁星,还有窗子边上的路灯,有虫儿在下面扑朔着翅膀,聚成一团。
荧屏里的歌,悠悠回荡,是唱给千家万户听的,但夜已深了,万家灯火都已熄灭。
他想,不睡的大概只有自己,老师说过,晚睡是不好的。
但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当作,这首歌只为自己一人而唱了。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
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