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闷头跑着,差点撞在手推车上。车空了,上面有块冰凉的塑料布。
“你gān啥子?!”护土长被我吓一大跳。在这条幽暗的小道上走的人,不是变得迷信就是突然胆小了。
我气喘吁吁地:“我……还想看看他!”
护士长推车便走:“有啥看头!门锁喽!”
“不能再开一次吗?”
“我不管。你去找那个死老头!提防着啊,他凶得跟鬼一样!”她边说边小跑着远去。
我放弃了我的打算,跟着护士长跑出那cháo湿的小道。领章让我在途中扔掉了,就让他带着缺憾走吧。
一个军人完结了。就这样——毫不悲壮,毫无诗意,毫不轰轰烈烈,毫无罗曼蒂克地完结了。下一步,我该把有关他的记忆尽快处理掉;我盼望能及早忘记他……
演出队结束这一带的演出时,我就跟他们一起走了。不管怎样,我是要出院的,因为同屋的小姑娘死在离我一步之遥的chuáng上。一清早,见她母亲给她梳头,一切治疗器具都已撤走,我还以为她终于好转,没想她昨天夜里就死了。一绺绺死去的头发被梳掉下来,使她的面容变得十分老相,越发显出贫苦和卑微的样子。我不敢再看她。
等我办完出院手续后,见小姑娘的父母一前一后走出医院。他们并不悲伤,仿佛了却一件伤透脑筋的事。死者那不gān净的躯体作为一具标本献给了医学。她骨骼还是不错的,将要发挥比她活着大得多的作用。据说这一来,医疗费就偿清了。
车子开进城市,我热烈地建议去参观那个恐龙博物馆。没人相信它是博物馆,一点不森严不宏伟,圆圆的房顶像个马戏表演场。
恐龙巨大的骨骼放在大厅里。它很完整,甚至还很有姿态。周围有一圈栅栏,这距离增添了人们的历史感。董大个的头顶还未达到恐龙的膝部,他惊讶地直龇牙咧嘴。
恐龙是曾经遨游在地球上最成功的动物。我记得著名古生物学家赖格的话:“恐龙的出现甚至使进化史上的特殊事件——人类的进化也大为逊色。”我充满景仰地注视着这个统治地球长达一亿五千万年之久的巨大怪物。但所有人对它很快兴味索然,因为它和今天的世界一点关系也没有。有人甚至说,参观这东西实在是吃饱了撑的。这样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谜一般绝灭了。围绕着恐龙的绝灭,科学界从来没有沉默过。有人认为,中生代末期的地壳运动使海陆变迁,植物减少;海水的变冷使浮游生物灭绝,这样吃植物的恐龙与水里的恐龙大量死亡,从而使巨大的肉食恐龙也失去了它食物环链中最必要的一环。
还有人认为,恐龙死于洪水或超新星爆发。
有人从这些巨大爬行动物的身体内部找原因,认为它们长得这么庞大,本身就是一种病态发展,是内分泌失调的产物。结果失调状态愈演愈烈,遗传密码中的不利因素被延续和囤积下来;新陈代谢反常,神经系统紊乱,终于造成死亡。
我忽然发现四周出奇的静。四下一看,发现人已经走光了,只剩我和巨大怪物待在一起。我gān脆跨过栅栏,用手去触摸化石表面。它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冰凉而坚硬。慢慢地,我觉得这具化石不大经看,许多地方透着人为的痕迹。人类目前对这神秘的历史角色了解得十分有限,时常发生错误。比如著名的柯普,他犯的错误也像他的两千部著作一样著名。他发现一架崭新的恐龙,有着从未见过的长颈,他为它取名叫扭龙。另一位学者、柯普的对手马什教授,看到这具骨架展出后,便提醒柯普弄错了:他从容地从“尾”部取出最后一节脊椎装到了头上,原来柯普错把头装在了尾巴尽头,加上他过人的想象力,便制造了一头稀奇古怪的异型动物。
我绕着恐龙骨架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伸手触它一下。我发现它的体积与重量决不相称,这庞然大物触上去竟显得轻飘飘的。我索性钻到恐龙腹下研究起来,直到班长孙煤跑来喊我。
“陶小童,你怎么还在这里?上车出发了!”
而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我差一点嚷出来。我为自己和同伴们的轻信感到悲哀和羞rǔ。
我很好,死亡还没有对我最后下手。
他们这样抬着我,走进长廊。两天来的忙碌使他们步伐机械。长廊尽头有扇窗子,太阳从那里透进,水磨石地面闪着白光……
孙煤明显地削瘦下去,她不顾一切地把我抬到这座医院。现在我才知道,她是真喜欢我呀!我大言不惭地说,她喜欢我就像我喜欢她一样。我们俩的关系没得到正常发展,是因为中间插了个徐北方的缘故。徐北方这家伙没费什么劲就同时征服了两颗心。一天,孙煤正色对我说:“徐北方对你不合适。你还不了解他。”
我当时又害怕又尴尬,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是晚上,蔡玲妈来了,孙煤只好挤到我chuáng上来睡。
“你可别糊涂。”她又说。
我仍然不开口。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不了解徐北方这个人。”
“可能不了解。”
“你猜我gān吗跟你说这些?”
“我不知道。”
“因为我要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现在好多人都想走。老待在这个小小宣传队,有什么劲?”
“那你去哪儿?”
“……我去演电影。”
我想起那次打靶,高力领来个戴鸭舌帽的中年人。孙煤那天把腰勒得特别细,背着五四手枪走来走去。后来听说那个鸭舌帽是电影厂的导演。
“这事连队长都不知道。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了,你要保密。”过一会她又说,“你看,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吧?”然后她快速地翻了几个身,我觉得她其实是幸福得直打滚。
沉默了一会,她跟我扯起爱情来。我不理解,高力那套天花乱坠的胡话怎么会那样令她感动。爱情、爱情。听到这词我就烦躁。团支书在说梦话时叫了我的名字,这事也被人误解为爱情。人们把爱情当作一件最无聊的事来谈,这真让我受不了。
可团支书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他做梦也念念不忘对我进行各方面的思想教育吗?……
我终于被安放在一张chuáng上。哎呀。我真该歇歇了。
许多手来触碰我。那些手指洁净而灵巧,不一会儿就将我剥得jīng光。他们就这样对待一个女战士,或说一个未来的女烈士。这太不像话了,事先竟连招呼也不打。我就这样躺在那里,赤身露体,失去了行动能力,谁也不来理会我的害臊。
刘队长打不定主意,是否发电报将回家探亲的陶小童叫回来。首长布置了一场重要演出,可目前女兵严重减员:孙煤常常忙着去电影厂试镜头,蔡玲得了盲肠炎,彭沙沙闹出了那么一件大丑闻,整天不敢出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矮胖子彭沙沙出落得一表人材了。首先,她莫名其妙地长高了一大截,于是显得不那样胖了。最初对她警觉的是孙煤,她对刘队长暗示,彭沙沙有个表哥在本地。每个星期日,彭沙沙总是积极打扮,然后神出鬼没地就溜了。问起来,她便趾高气扬地说:“我表哥是省革委负责人啊!”
有个星期日半夜,孙煤正收拾行李,准备正式搬到电影厂去。这时她听见彭沙沙在哭。敲开门,见彭沙沙和衣躺在chuáng上,正一把一把揪头发,已哭得鼻青脸肿!她的同屋家都在本市,一般星期一早晨归队,因此她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哭。
她见到孙煤后,立刻不哭了,只是很害怕地缩紧身子。
“出什么事了?”孙煤见她胸前少了两颗钮扣,预感到事情不妙。
彭沙沙瞪着无神的眼睛,突然嘟囔一句:“我不想活了……”
“你老实告诉我,到底闯了什么祸?”
彭沙沙又开始哭,哭得一张脸变得怪模怪样。孙煤有些可怜她了,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哭个痛快。直到下半夜,她才算神志清醒。她先要孙煤起誓,决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然后开始期期艾艾地控诉。
“什么?!你表哥是那么个混账东西?!”
“他说他真心喜欢我……”
“狗屁!”孙煤把彭沙沙的手一下甩开了。“他是个骗子!有老婆的人怎么能随便喜欢一个姑娘家!”
“他、他开始没讲有老婆……”
“他不是你表哥吗?”
“我错了,班长……”
“那他是你什么人?”
“什么也不是,就在一个熟人家认识的。”鼓沙沙喘了一口气,“他一直对我很好,关心我进步……”
“往下说呀!”
她边讲边下意识揪紧衬衫前襟:“今天他突然说他老婆要来了,我一下懵了……我想走,他不让我走,就伸手拉我,还说他真心喜欢我,跟他老婆没一点感情……然后就、就……”
“往下说、往下说!”
“他就把我往chuáng上按,还不准我出声……我吓得要死,死也不让他扯我衣服。后来,把扣子都扯掉了!”彭沙沙浑身发抖,那双大而不美的眼睛显得有些可怕。
“要死了!你不会喊?!”孙煤帮着使劲。
“我不敢……”
“那他就gān成坏事了?”
“什么?”
“你就让他把最后一关给过啦?!”
她的头一下耷拉下来:“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别问我了!”
孙煤一下子站起来,表情像是所有指望都落了空:“完了,你这个笨蛋!”她对这个哭成一摊泥的身体不再同情,而是嫌弃。
“告他去!”孙煤考虑片刻后说,“明早咱俩一块去省革委!qiángjian解放军够他小子受一辈子!”
“别告!”
“省革委负责人这条也是你瞎编的?”
“这是真的……”
“那就告!”
“你一告,我哪有脸活下去?!”
孙煤把这件事告诉了蔡玲。蔡玲反复打听:“她真是用那个办法长高的吗?”
“不管怎样,我要去告状!”孙煤说。
“你说,她真在鞋里垫了一块木头吗?”
“一定要去告,你说呢?”
“假如她把两块木头垫在矮腰胶鞋里,就会bào露,对吧?”蔡玲还是有点想不通,“木头怎么会垫到高腰胶鞋里去呢?”
孙煤正在怒火中烧,便不再理会蔡玲。说什么也得给那个“省革委负责人”一点颜色看,那个狗杂种。难道让他这样省力就消灭了一个处女?
蔡玲很佩服彭沙沙的聪明,她竟想得出这样出色的鬼点子,把木头削成斜坡形垫在高腰胶鞋的后跟上。彭沙沙这个窍门甚至比董大个那个窍门还棒,董大个为了能有张与身材相配的大脸盘,不得不往嘴里塞海绵,一块一块,弄得他上了台表情呆滞。董大个的脸不可遏制地在瘦下去,以至不填海绵上舞台就惨不忽睹。董大个打破一项了不起的纪录,放弃了五年的探亲假。有天他去找队长,对他说:“我老婆要跟我离婚。”
“为什么?”
“她当然要跟我离婚。”
“她这样说了?”
“她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怎么会离婚?”
“问题就在这里。”
“什么?”
“这还不明白,她跟我什么也没得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