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35)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小半拉儿不知从哪里听说彭沙沙的事。他对这种事还不太懂,但他朦胧意识到,这个矮胖姑娘的身体里,已发生了某种可耻的变故。再有人说彭沙沙与小半拉儿长得像,恼怒的不再是彭沙沙,而是小半拉儿。

刘队长一边刮脸一边想,哪个单位碰上最倒霉的事,就是上级分下来两个上大学名额。为这事他已经许多天没刮脸了。他刚劝走了彭沙沙,在这之前他还劝走了徐北方。他知道,还有更多的人需要他去劝。他恨透这两个名额了。小半拉儿替化端来热水,突然问:“你和妈什么时候再结婚?”

“胡扯八道!”

“不结婚了吗?”

“胡扯!”

“那就是要结,对吧?”

他端着脸盆站在他面前。平常他看小半拉儿总是十分顺眼,一到发脾气,就发现他果真特别的矮。当他看见小半拉儿奋力举着那盆水,想努力达到使父亲得心应手的高度,他的心软下来,气马上消了。当他又看见小半拉儿的毛衣袖子拖拉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头时,几乎想抱起他来大哭了。他匆匆抹掉脸上的肥皂,迎接首长去了。首长要来参观他们为那场重要演出排练的新节目。

刘队长要严肃地跟首长谈一谈,是否能将那两个大学名额收回去。但首长没来,演出也延期了,因为“讲用会”出了件大案子。

“讲用会”的代表已陆续报到,突然来了几名警察,把会场包围了。十分钟后,警察逮走了一名“代表”。包括陶小童在内的全体代表都傻了,亲眼见警察不客气地把那“代表”塞进吉普车。后来才知道,那个“代表”实在胡闹,有天跑到火车道上,费死劲把钢轨锯了个豁子。然后自己在地上又翻又打,拿石头敲自己脑袋,还掐自己脖子。弄到皮开肉绽总算来了火车。一车人性命让他救下了,他被浩浩dàngdàng的人群抬进医院。抢救了个把礼拜,这家伙还不想醒,没完没了在病房里嚷:“停——车!抓……坏人!……”医生想,这人脑瓜虽然血嗤呼啦,有点可怕,但里面并没有伤啊,怎么会这么多天神志不清?但报纸已出来了,人家是“刘英俊式的英雄”,“英雄”是不能瞎怀疑的。出院时,这家伙神气了:部队也不让他复员了,未婚妻也有了,是个漂亮的小护士。不过公安局始终在侦察那个逃掉的“坏人”。他们确实看见现场有两个人的脚印。但仔细推敲:怎么塑料鞋脚印全是左脚;解放鞋的全是右脚呢?原来他一只脚穿一种鞋。用他们的行话叫“单人作案”。完了,这家伙刚赶上一天大会的好伙食,就上某个地方吃素去了。

陶小童跟团支书说,万万没想到“先进分子”里混着这种人,把好好的一个“讲用会”给搅了。

团支书是公认的各类“先进分子”,每回参加种种‘代表会”“讲用会”,他就被大家不假思索地推选了去。这次他费了许多口舌,才说服众人,把这分光荣让给了陶小童。

关于他梦里喊陶小童这事,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向她道歉。可事到临头,他又觉得这话说不出口。就像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姿态别别扭扭,心里窝窝囊囊。他始终认为梦里喊一个女子是件很不像话的事,无论如何要道歉。但他一张口就进入了这种胆战心惊的必然状态。正中午,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擦枪,过两天全队要参加一场大规模军事演习。她正巧路过,他就喊住了她。

“你知道吗?是我不同意。”他说。

“不同意什么?”她奇怪地问。

“是我不同意你作为党员发展对象。”他停顿一下又说:“我不同意你,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同意你吗?”

“不,我知道我还不行……”

“对对对,”团支书热烈地打断她:“你进步很大,不过你还是跟别人不一样。”

“还不一样?”

“对,你总有自己的一套。”

“自己的一套?”

“因为你有自己的一套,所以你看不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不同意。”

她一个劲点头。这种时候不要多想,更不要多说。任何辩解都是蠢话。

接下去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搓着一双污黑油腻的手。他想起刚才喊她时要讲的不是这番话,是别的什么。但他忘掉那些迫切要讲的话了。最近,他越来越多地出现这种手足无措的局面。他跟徐北方同屋,为了不妨碍他,他尽量不回屋里去。而徐北方仍旧嫌他妨碍,也从来不在屋里待,把颜料搬到布景仓库。他宁可挨近厕所也不愿挨近他。这就使得俩人过得很紧张,总要探明对方不在屋里,才肯回去。他想不通这是怎么了,跟这群熟人在一起竟会渐渐陌生。他感到这群人也越来越不需要他,除非下水道堵塞或垃圾成灾。他方方的后脑勺出现在人群里显得不很协调。他过分严肃,认真到了蠢头蠢脑的地步。他的朴实和正直把别人的生活也搞得缺乏情趣。他的信条qiáng加在别人身上,就显得又生硬又残酷。与他的老实相比,大家宁可要高力的滑头,即便随时上他一个小当,也挺舒服。

老实说,他喜欢陶小童。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她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目前这念头是越来越明确了,念头越明确,他便越慌张。是向她表示爱情呢,还是给她做思想工作,他始终犹豫不决,因为要同时做这两件事是决不可能的。有时他想挨近她,或做一个表示亲昵的动作,但他总拿不定主意。因为做思想工作就得使俩人保持一定距离。所以,挨近她,还是保持距离,又成为他和她单独相处时的难题。

接下去他头脑一热,做了件值得终生懊悔的事。实际上,从这事发生后,陶小童就再也不来理睬他了。

陶小童被团支书那一番热情吓坏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匆匆忙忙,四处寻找徐北方,希望她那颗受了惊吓的心能在他那儿得到安慰。她这时的感觉像一个受了人欺负,或遭了天大委屈的小女孩。

听说宣传队要随大部队出发,去搞一场各部门配合的军事演习,徐北方的肝就出了毛病。他在化验单上小动了一笔,把某项数据的“1”改成了“4”,便得逞了,住进了卫生所的观察室。他把颜料和画架统统背来,三顿饭由护士伺候着吃。要不是每天往他体内注she一些他压根不需要的药液,他真想在这里混到老。他无论如何要躲掉这场长达二十天的军事演习,不然就会错过大学的录取通知。他相信刘队长最终总会放他走的。他白天蒙头大睡,夜里杷一日三顿的药片统统扔进抽水马桶,然后通宵达旦地画画。因为他被怀疑有肝病,这病室原有的三个病人在一天之内全出了院。

卫生所的观察室是针对徐北方这类有病,但查不出确凿病状的人所设。因此所有住进来的人都似病非病,有的活蹦乱跳,有的莫名其妙就死了。观察室没有健全的各项制度,所以宣传队不断有人来看望徐北方。但所有人来,他都不搭理,被子严严实实蒙住头。有人担心他闷死,刚一撩被子,他立刻用发红的眼睛喷出一句脏话,吓得谁也不敢招惹他了。大家公认他病得很重,其实他比伊农舒服得多。伊农为了躲避演习,竟一连好几次直挺挺地往后栽。伊农最怕演习中各种各样的号谱,他从来就背不清楚。

伊农隔着被子向徐北方倾诉他的满腔怨忿。刘队长竟把两个大学名额之一给了彭沙沙!当时全队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了。然后,一群人跳起来,缠住队长:彭沙沙怎么啦,她比我有文化?既然大家都没文化,凭什么让她去?……伊农在病房里对蒙着被子的徐北方气急败坏地嚷:他当年考南开大学,那些考题拿到现在,连中央委员都得考趴下!

刘队长一再向大家作解释:彭沙沙出了事,处境不好。女兵们急了说:出了那种事倒捞到福气了?咱们都出事去!彭沙沙喜气洋洋地站在一边,看着大伙闹,好像队长遭此大难跟她毫不相gān,她的确认为自己捞着了福气。事情的结果是刘队长被大伙闹得犯了高血压。

徐北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只管蒙紧被子,想减轻一点人们对他的烦扰。他病房的门开着,谁进来都不反对。晚上,他正想起来活动活动躺累的筋骨,只听一个静悄悄的脚步走进来。

陶小童站在chuáng前,一声不响。

徐北方十分纳闷:今天来的这位怎么如此之静,既不东拉西扯,也不qiáng行撩被子,那样专注地在看什么?看得他隔着被子都发臊了。

陶小童轻轻搬过一只凳子,在他身边坐下了。她没喊他,也不知该gān什么,只是痴痴地守着他。她心里正生出一种很不妙的东西,就是那种温柔的东西。他一动不动,头捂得很严实,手和脚却露在外面。他修长的、一看便知是异常灵巧的手,十分微弱地一屈一伸,像用这个动作告诉别人,他没死。

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下来了。

陶小童发现那只手企图往被子里缩,她一下捉住了它。它慌乱了,或是受了感动,因为它明明感到对手的纤弱与温存。两只手握在一起,都有些忸怩和腼腆。

“是我呀。”过了一会儿,她说。

他的手紧攥了她几下,仿佛说:知道就是你。

“让我看看你,好吗?”

他一点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因为他是一副糟透了的样子。

她撩开被子,吓了一大跳:这个人她哪里认识?胡子头发连成一片,他躺着,它们却站着。清癯的面目,这下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见枕头上毛烘烘的一团。只差一匹瘦马,他就成了那个忧郁骑士唐·吉诃德。

他皱皱眉:“我这里是不是怪恶心的!”

陶小童勉qiáng笑了一下。他这样子当然要败给高力。因为他不愿打高力,他的四个徒弟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即便孙煤没跟他chuī,见他现在的样儿,也得掉头就跑。但他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无比智慧又高度天真的黑眼睛,仅这点就很值得陶小童动心。她是惟一能看懂这双眼睛的人。她忽然觉得,再这样手拉手就不合适了。假如不是团支书的突然袭击,她决不会这样冒失地来找他。

“我走了?……”她站起来。

他却说:“还记得我抱你吗?那天晚上你说了那么多傻话。”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似乎都意识到这沉默有问题。一种大难临头的预兆使俩人一动不动,尽量屏住呼吸。

“我走了……”她又说。

“你知道吗?听了你那些傻话,我好几夜都没睡着,又难受又舒服。”

“你反正不把那些话作数……”

“有时我冒出一个念头:真像你说的那样,没谁也不错。”

“我说的哪样?”

“让我来重复太无耻了。”

“没关系。”

“你当时说,你喜欢我,爱我,还问我怎么办。”

她又沉默了,而心脏比一个打铁铺子还吵闹。

她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当初就问过你呀。”

他大吸一口气:“假如你现在看着我还顺眼,就爱吧。”

她又一次说:“我真的要走了,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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