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4)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俩人摸黑象刨土一样把书从高处刨下来。书就这样胡乱垒成一座山。这几间房子原来是园林工友们住的。六六年,他们卷了铺盖造反去了,便用它来堆放俱乐部的破烂,比如书,比如唱片,比如办美术训练班用的石膏像。清仓查库那天,光是书就用翻斗车装卸了几回。石膏像一尊尊被蒙了布,抬到途中,孩子们非要挑开看清某些局部,一趟趟跟着跑,显出对生理器官急不可待的求知欲。然后这屋子一锁就是好几年。大孩子吓唬小孩子说,桃园后面有个太平间。

“你怎么会叫我来?”陶小童问。

“因为你肯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要不来我就一个人gān。不过我有把握,你肯定来!”

俩人准备出去时,发现桃园里有哨兵。今年桃子结得很疯,一嘟噜一嘟噜坠到地下,首长便叫警卫连派哨兵保卫。桃子越结越大,哨兵便越派越稠。一到晚上,桃园就象封锁线。

徐北方说:“把这些书大模大样扛出去根本不可能!”他将一本书扣到军帽里。

陶小童挽起肥大的军裤,她的腿细得可笑。用绳子把书缠到腿上,放下裤管,看上去那腿竟比原先正常些。徐北方在裤腰上整整齐齐别了一圈书,弄得他魁梧了许多,背也不驼了,但很不好受。他嗅了嗅,说这下俩人身上都充满垃圾味。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垃圾堆、真正的太平间,堆满书的发臭的尸体。

俩人决定分头穿过桃园。陶小童起初还沉住气慢慢走,可突然撒开腿跑。几支手电同时向她she来,她后悔了:这一跑就不象好人了。哨兵发现是个女兵,并不认真追,只怪叫了一阵。可她没头没脑差不多跑了一两里地,彻底相信没人逮她,才停住脚。她摸摸腿,发现书在途中跑丢了,只剩下了一本。等到后来刘队长为她误场而发脾气时,她才觉得这一晚上多么不合算。

她气喘吁吁回到后台,一下子就被刘队长揪住:“你昏头啦?怎么还不换服装?”

她却一动不动,因为两只膝盖紧紧挟着最后一本书。刘队长气急败坏地边跑边叫:“通知台上,‘烧开水’多唱几遍!有人还没换服装!”

舞台上正演男声小合唱,名字叫《八路军来了烧开水》。歌词一共就两句:“八路军来了烧开水,鬼子兵来了埋地雷。”新兵们一到宣传队马上也学会了这支歌。因为这队里的人走路、打饭、上厕所都唱这支歌。炊事兵也会唱,有人说,他们做出那样千篇一律的饭菜与这歌有关。

陶小童手忙脚乱地换衣服。小合唱在为她拖延时间,“八路军来了、八路军、八路军……”他们开始四部轮唱。这样显得八路军人多势众、神出鬼没、前赴后继。这个歌唱多少遍向来取决于后台需要。有次一个演员闹肚子,蹲厕所去了,他们就没命地傻唱。唱到第十遍“八路军来了”时,观众席里有人喊:“你妈来了!”

陶小童早顾不得那本书了,她把它塞进化妆箱的一大摞棉纸下。下面一个节目是大型魔术。本来魔术属“四旧”,不能演,但表演魔术的董大个很懂行情,从柜子里变出样板戏中的几位女主角。舞台上被掏了个dòng,陶小童等人要先在dòng里埋伏好。dòng上镶了块活板,就这么点窍门。结果陶小童还是误了场,没来得及到dòng里去埋伏。

董大个毫无思想准备。本来他一撩布帘,头一个变出的是由陶小童扮演的白毛女;乐队奏起温柔的旋律,却蹦出个满睑怒气的小常宝。演小常宝的彭沙沙对董大个大叫:“叔叔,我说!我说!……”把他吓得直往后退。接下去,秩序全乱了。魔术师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下面将变出谁来,他可负不了责。

演出结束,开现场小结会,刘队长大发脾气。他说这个队存在严重的“流寇思想”。在刘队长大为痛心的时侯,徐北方一点也不惭愧。他出的事故不比陶小童误场小。节目里有《沙家浜》选场《奔袭》,唱词中有一句:“此一去——呀——”那位郭建光总要“呀”出故障来,队长便派他每次藏在幕后帮着“呀”。徐北方专职舞美,嗓子却随便多高都能唱上去。而今天露了马脚,该“呀”的时候徐北方却不见了。观众不明白其中奥妙,见这位英雄人物傻张着嘴,一点声也没有,便哄堂大笑起来。

那时徐北方正躲在一节水泥管道里。这一带修“人防”工程,巨大的水泥管道堆得到处都是。他听见郭建光没“呀”出来,也乐不可jiāo。他要不钻到管道里,早被哨兵活捉了。他不知怎么七拐八绕才把哨兵甩掉,同时所有的书也被甩掉了,不然他没法跑快。

陶小童卸妆时,他凑过来,从挎包里拿出两团白东西:“看,不错吧?”

她看清其中一个是维纳斯的石膏脑袋。另外一个,据他说是大卫的中段:一块最著名的肉大肌。接着他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和一只脚。她大吃一惊:这位勇士那一小会就肢解了两个“大名人”。

“不要跟思想意识差劲的人沾。”徐北方一走,团支书就对陶小童说。他也在卸妆,几色油彩被卸妆油一搅拌,象糊一脸豆腐rǔ汁,本来长得很马虎的五官,差不多什么都没了。团支书王掖生是教导员认为唯一有希望的人。

“我跟你说,出点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团支书说。

“嗯。”

“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出点错不可怕,因为这是小问题。”

他满意地点点头:“但思想根源是大问题。”

“嗯。”

“要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嗯。”

“现在你知道咋对待自己了吧?”

“知道了。狠狠挖一挖,毫不留情。”

团文书不想马上放过她,但又无话可说了。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女兵挨批评的时候很沉得住气。

陶小童闷头走开时,团文书又想起一句话,便追着她说:“对待缺点千万别灰心。”

陶小童坐在帐子里,找了几条语录反复背,就在她头脑最清醒时忽然倒下睡着了。但不久,她又被一阵相当轻的脚步惊醒。她不止一次发现班长孙煤的奇怪行径,她从不敢对别人讲。有天夜里同屋的蔡玲也被惊醒,她却说陶小童大惊小怪:班长起夜有什么可操心的?偏偏陶小童比别人想得多,有天夜里她就眼睁睁坐在帐子里等,起码等了两个钟头,也未见班长回来。她怀疑班长搞不好得了梦游症。她还渐渐发现一个规律,班长的毛病不是天天夜里发作,而是隔三天来一次,很准时。

这时孙煤无声无息地下了chuáng。她光着脚,先走到蔡玲chuáng前张望一会,又来打量陶小童。她把脸贴在帐子上,凑得很近往里看。陶小童吓坏了:深更半夜,班长要检查我什么?她死死闭住眼,装睡。等她再睁开眼时,发现班长在往脚上套鞋子。然后又把被子整理老半天,但并没铺整齐,听说梦游的人动作不很准确。她倒把蚁帐掖得相当仔细,象怕被子挨蚊子咬。最奇怪的是她蹲下来摆拖鞋,摆了一只正,一只歪。

接着班长就从窗子翻了出去。翻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简洁熟练。从落地的轻盈程度看,她穿的是双软底舞蹈鞋。陶小童认为,继续对班长的病情听之任之就不够朋友了。她起身,先到班长chuáng前看了看。这一看吓坏了:帐子里还像躺着个人!被子的曲线,帐杆上挂的衣帽,chuáng前一双看上去放得很随意的拖鞋。

她站了半天,浑身冰凉,闹不清是救自己还是救班长。她真想叫醒蔡玲。但蔡玲对人家的事都不感兴趣,她只是全心全意维护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睡眠。蔡玲最感兴趣的是跟人换东西。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能迅速比较出优劣来。新兵连头一天,蔡玲就换走了陶小童的棉衣。孙煤上来gān涉:“你怎么会眼馋别人的东西?不害臊!”

蔡玲有一对深棕色的眼睛,很温顺。似乎世界在她眼里永远可爱。她并不因班长的斥责恼怒,甚至毫不计较。她终于心平气和地拿着陶小童的棉衣走了。以后人们发现她在做这类jiāo易时总有足够的耐心,简直锲而不舍。过了几天,她又看中了陶小童的褥子。

班长孙煤大叫:“别换!你的好,傻瓜!”

发服装那天,管理员错把寒区的褥子给了陶小童,因此比一般的厚。但她经不住蔡玲那真诚羡慕的目光,心想让别人满足一下也是一种幸福,就决定换给她了。

大家都责备蔡玲太过分了。

蔡玲仍不恼。她在占便宜时竟显得无比厚道。徐北方管她叫“伯利恒小镇”①来的姑娘。她表情单调,安详,从山区小镇来参军时,所有行李是装在一只竹背篓里背来的。孙煤见蔡玲又一次得逞,突然问道:“我问你,蔡玲,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是什么?”蔡玲说没吃过。孙煤说;“你当然没吃过——最难吃的是亏呀!对不对,陶小童”

①耶稣诞生的小镇。

蔡玲似乎没听懂。她紧抱着换到手的褥子感到十分踏实——每当多捞点什么,她就显出这副圣徒式的可爱表情。她认为一切好东西都该归她,因为她最知道疼爱好东西;好东西放在她手里比放在任何人手里都合理,都保险。

等陶小童来到院子里,发现班长早没影子了。院子很黑,只有徐北方的窗子投下一根亮线。他就住陶小童头顶上。此人在队里无法无天,每夜作画到深夜,可没人知道他画些什么。每晚上熄灯号响毕,刘队长务必在院里喊:“熄灯!都熄灯!”其实喊的就是他。他后来搞了副厚窗帘,就把队长糊弄了。住在他脚下的人知道他不仅没睡,而且远比白天活跃。有天夜里,他画得高兴,一跺脚,把楼下天花板上一个白瓷灯罩给震下来,差点砸了蔡玲的脑瓜。蔡玲发现这东西能当个蛮高极的痰孟,就一点牢骚也没了。

她前院后院找了一大圈,回到楼前正和一个人撞上。俩人都吓得一蹦。“是陶小童啊?!”

她也看清此人是彭沙沙。

“你知道现在几点?”彭沙沙哑着嗓子问。

陶小童见她手里拿扫帚:“你疯啦!深更半夜你扫地?……”

“真的呀!”她笑起来。她的笑声特象咳嗽,“我以为是早晨了呢!”

湖北兵彭沙沙发现一个窍门:越是gān自己份外的事,越容易引起别人好感。好比农村,老实种田吃不饱,一搞副业马上就阔。拿到此地来说,舞台上尽可以混一混,扫地冲厕所却得用心用力。谁一旦gān了许多不属于自己份内的事情就肯定捞到荣誉,这可能是个永远灵验的诀窍。陶小童傻就傻在这里。但彭沙沙决不会把这个诀窍告诉她。

“那你起来gān吗?”彭沙沙不放心地问。她总是心惊肉跳,生怕谁能比她更早起chuáng,抢在她前面扫地。

“我上厕所……”陶小童不假思索地说。班长若真有梦游症,头一个就不能让彭沙沙知道。所有最糟糕的事情都能使她倍受鼓舞。

彭沙沙拖着扫帚走了。她要把扫帚藏个更保险的地方。她每天花很大工夫去发掘别人藏的扫帚,再花很大工夫把自己的扫帚不断转移。她僧恨那些偷她扫帚的人,为此她总是去偷别人的扫帚。扫帚本来是够多的,可这样一搞,气氛总是很紧张,所以她一再提高警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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