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7)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她也有静悄悄的时候。她可以一动不动地保持某个姿势,让他画,那是很累的,尤其夏天,她待过的地方往往有一摊汗渍。有时她突然跳起来,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

“你喜欢她!”

“谁呀?”

“你装蒜!”一双美丽的大眼里顿时冒出火来。

“你小声点。”

“你喜欢她!”

“别瞎扯!”

她跑过来,目光中带有诱惑:“那你就说:你不喜欢她。”

“你不喜欢她。”

“不对!你说,我不喜欢她!”

“你说,我不喜欢她。”

他把她逗哭了。打那以后的几天,他见陶小童每晚用孙煤的大脸盆,端满满一盆热水回去,路上要歇好几回。问她gān吗打那么多水,她说班长让她顺便替她也打一点。他不敢再跟这小姑娘接近,为了他,这小姑娘显然被她的班长小小报复了一下。

有时他心里滑过一丝犯罪感,这是他偶尔对那个女孩子想入非非之后。她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孩子,还没有dòng察到自己的魅力和运用这魅力。但魅力是有了。她有种奇怪的,不很显眼,又很突出的气质。这气质还有待研究。她一张并不出色的脸上总带有悲天悯人的感觉,眼睛很单纯,却十分多情。一张孩子气的面孔说不上是欢乐还是忧郁,说不上是健康还是病态,等等这些,使那副极简单的容貌变得无比耐看。尤其对她的多情,他感到很好玩,甚至让他有点动心。

当然,陶小童对他有点什么意思,他是知道的。

团支书让陶小童重写一份入团申请书。

院子里的水基本退了,落叶紧紧粘在泥土上。大家都换上了gān慡的衣服,惟有团支书仍然浑身泥水。他不在乎自己的模样,人们也认为他若不是这模样反倒不顺眼。

“喂,你怎么啦?”

“我说我一定好好写。”

“我说你现在——你为什么不吃面条?”

陶小童是很怕吃面条的。不知为什么,从小她就腻歪面条。小时候她用很不像话的比喻形容过这长长的、白而滑溜的东西。

“在部队,吃饭挑三拣四,给人啥印象?”团支书说。他认为这女兵有意搞得与众不同。

炊事班长吴太宽有个神功夫,让你明明看见满菜盆都是肉,但吃完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吃。他还代理司务长,最乐意gān的事就是抄表格;每月都用一张大纸打上格子,公布各项节余。他样样东西都能抠一点,余在那儿。假如有一个月某一项超支,他就觉得没脸活下去,必定要由炊事兵小周来劝他想开点。

“又是哨子面!吃了一万年了……”

“妈的炊事班,非搞掉它不可!……”

“死咸!”

“我们要吃肉!”

通往伙房的门打开了,小周把一桶面往外一搁,贼似的立刻缩回去,像提防挨揍。

所有的抱怨全没了,所有人都围住那个桶。被围在最里面的某人发出惨叫,因为外面的人越过他头顶去捞面,把滚烫的面条漏进他衣领里了。炊事班长吴太宽算把这帮人摸透了:骂归骂,从来没哪个绝食。

团支书有个特大的绿色海碗,吃起面来整个头都埋进去,像在洗脸。他吃的时候显得很凶猛,但咀嚼时又很矜持,为压抑过qiáng的食欲,他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怎么总也丢不掉你那一套?”

团支书突然说。

陶小童停止“呼啦呼啦”地吸面条,呆看着他。他每天都能在她身上发现新毛病;她见到他就浑身不对劲,一点自信也没了。本来出操走得挺好,只要他当值星,准让她单独在众目之下来回走,弄到她彻底晕头转向,不分前后左右,才饶她。她怕他是怕透了,但又感到不应该躲开他,躲开他就是躲开一种正确的东西。

“你要把你那一套,”团支书用食指在脑门上绕了一下,“丢掉。你那一套,”他又绕一下,“跟部队这一套,格格不入。你要入团,就要丢掉你那一套!”他最后又果断地在脑门上那样一绕。

老实巴jiāo的团支书词汇少得可怜,但他偏偏爱给人做思想工作。有人发现一个窍门,如果你不想听团支书的“思想工作”,就盯着他面孔看。他谈话最怕人家看他脸,他希望俩人最好东张西望。如果谁盯牢他,他就会着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他找过徐北方几次。徐北方在他刚想开口时,就用充满景仰的目光盯着他,他居然一言不发就结束了“思想工作”。

有一点陶小童至少是听懂了,团支书想发展她入团;有一点她怎么也听不懂,团支书反来复去说的“那一套”,是指什么。

孙煤认为陶小童太不像话了。

吃过晚饭,她召集全班开会。她是班长,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开会。

彭沙沙忽然人五人六地拍拍陶小童肩膀,说:“你这个人啊,思想有问题。”

大家都板着脸:陶小童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陶小童同志,你经常写学习心得吗?”班长口气严厉地问。

“写……写心得。”

“你每天晚上写的是心得吗?”班长紧bī着问。

“是……是心得。”

彭沙沙耐不住了,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张嘴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

陶小童忽然明白出了什么事。

大家都笑起来。彭沙沙扭着腰,向前伸着两只短胳膊,又发出一声很长很长的“啊”。大家笑着,陶小童也傻乎乎跟着笑,怎么办呢?不笑她就被孤立了。

彭沙沙更加眉飞色舞。她向来希望捧场的人越多越好。这个丑姑娘有一大优点:先天下之乐而乐。有次去一个空军疗养院慰问演出,那地方有温泉,大家被优待去享受一回。池子里一股怪味,据说是水中含硫磺的缘故,不仅有益健康,还有漂白功效。女兵们要先把彭沙沙扔进池里,看看能否将她屁股上那块黑胎记漂掉。

彭沙沙不等别人扔她,自己喊着“冲啊”就蹦进池子。“喂,彭沙沙!”班长孙煤说,“站起来,叫我们看看你屁股上的黑记掉了没有?”

她真的站起来,把背掉向众人。班长顿时笑得浑身每条优美的曲线都随着波动,指着彭沙沙大叫:“你有救啦!……那块黑记真漂白啦!不信你扭头看看!”

彭沙沙装着很认真地扭身往后看,结果像猫逮尾巴似的原地直打转。

女兵们被她逗得呼天抢地地笑。彭沙沙不怕丑化自己。她就凭这点征服了众人。只要能让大家高兴,她就可着劲糟蹋自己。有时搞得陶小童为她痛心。

这时彭沙沙用哆哆嗦嗦的嗓音朗诵道:

啊!这就是你吗——我初夏的小雨?

你温柔地、轻轻地——

你斜的、竖的

织成一张情网,把我裹得

这样

严密……

陶小童脸上出现一种得意感,把孙煤简直气坏了。

彭沙沙记性不坏,她能把陶小童的诗整段背诵。

有人也学着“啊”了一声,马上就叽叽咕咕地笑起来。这种笑很微妙,是从一个似懂非懂、却又非常敏感的区域发出的。

啊……

夏夜的风,是浅蓝的,

彭沙沙继续表演。

伸出手,你就能掠来一块

浅蓝的纱绸……

她把“掠”字读成了“抢”,陶小童想纠正,却不忍打断这么好的句子。啊……风啊……飘免啊……

彭沙沙忘了词,胡乱啊起来。其实陶小童前面那些诗也并没写过那么多“啊”。她故意拖腔拖调,像不会唱歌的人偏要加上许多花哨的装饰音。她到陶小童抽屉里找针线,意外发现这个本子,便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原来,陶小童每晚gān的就是这个。

陶小童这时被自己的诗搞得好陶醉。但不得不指出:“是飘逸,不是飘免,你读白字了……”

“明明是免,我们都看了!”

班长孙煤大声道。她上了个不小的当;在发展团员的会上,她竭力抬举陶小童,说她“学习心得”写了多厚一本。

陶小童说:“没有飘免这个词的。”

“谁知道有没有!反正是你写的!

“我写的是飘逸!”

“我证明——”彭沙沙站起来,“不是!”

蔡玲说:“我也证明……”“对对对,不是!”大家都说。

陶小童忽然给她们搞晕了:“不是什么?”

“谁知道不是什么,反正你写的!”

大家有点恼了。陶小童更加糊涂:你们火什么呀?

“我写的是‘飘逸’不是‘飘免,”她尽量和气地说,“不过随你们便。管它呢。”

尽管被读错了字,陶小童想,诗听上去也不错。公道话:不错。她每天只顾闷头写写,今天叫人家一朗诵才知道自己真有两下子。不简单。乍一听还以为哪个真正的诗人写的呢。有些句子很妙,虽然彭沙沙把它念得馊里巴叽的。不简单不简单。这不是天分是什么?……

“我问你:这就是你写的学习心得吗?”班长终于制止住彭沙沙的表演欲,正色问陶小童。

“是心得……”灵感总是得自于心的。

班长一挑双眉:“算了!”她那双眉毛生就特别神气。“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的态度也太恶劣了,她居然敢硬说这些叫人肉麻的东西是“心得”。她大脑不健全还是成心捣乱?真傻得拿这些东西当“心得”写吗?过去他们错看了、或说小看了这个陶小童。她那颗香瓜似的椭圆脑瓜不知整天转什么念头,真叫人看不透。

“小资产阶级、不健康、软绵绵、麻痹人们斗志、什么什么玩艺儿!”

陶小童已看不清周围有多少张嘴在翕动。她应接不暇、恍惚不安,却又莫名其妙。自命不凡的脑瓜顿时成了白痴,使她找不着一句得力的话为自己解释。她喜欢写写诗什么的,那是因为某天心情特别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可爱,雨也好风也好,都激起她一种美好的冲动。她就是想写,写出来就舒服了,不过这么回事。现在她实在冤得够呛,听大伙口气,好像她私下里搞了什么勾当。

打这开始,陶小童不写诗了。去你的“飘逸”。还是坠下来好。从天上坠下来,结结实实砸个屁股墩儿吧。陶小童要写真正的心得了。

一天,蔡玲桌上摊了张表格。彭沙沙也拿到一张表格,神秘得不得了,在那里填。陶小童写诗的事,很快被全队知道了。几天来,人人都对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发生了兴趣,无缘无故地朝她笑或做鬼脸。早操一解散,常有人“啊——”地一声,把大家吓一跳。还有人迎面走到她跟前时,翻翻眼:“啊——小雨啊——蓝天”,并把她的诗篡改得一塌糊涂,什么“蓝蓝的天上一丝不挂……”陶小童简直觉得自己在诲yín诲盗。

有人把陶小童的诗反映到团支部去了。团支书认为这事很严重,不是孤立存在的。前两天,他从某人口中得知,有本huáng色小说从队里冒出来。

“你打哪里弄到这本书的?”团支书问。

“化妆箱里。两个月前,那天晚上演出完,我就把它搞到手了。不知谁把它藏在一大摞化妆纸下面。”那男兵说。

“……是本啥书?”

“不知道,没头没尾。”他狡猾地笑了一下,“里面都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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