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9)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人们揪住十四岁的女孩,叽叽乱叫着。

找到一名替罪者,大家顿时感到安全了。

我麻木了,不再挣扎。我的同类不过是高级灵长类,在进化中或许有偶然的退化。不能对他们要求过高。不必对他们抱什么希望。

我挨了第一拳,第二拳,第三拳。没想到十四岁的女孩挺经打。突然,一个声音压住一片嘈杂:“住手!”

与此同时,一个身影插在我和广大群众之间。逆着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凭直觉感到用不着害怕了。这是个宽肩膀、中等身材的男青年,白衬衫束在细细的腰里。使人感到,要打,谁都不在他话下。

“你们gān吗欺负一个小姑娘?!”

他北方口音,声音很硬朗。

“她破坏!……她是现行!……应该把她捉起来!”

“住口!”

人们莫名其妙了一会,真的住口了。

“不是她!我看见的,不是她!”

“为什么不是她?”

“不是她就不是她!我证明!”

“你……是gān什么的,包庇她?!”

那人不开口,像是很随意地从挎包拿出一件衣服,抖开,穿上。这下大家老实了。还有人傻里傻气地尖叫起来:“哟,你是解放军呀!”

过了一会儿,堵塞良久的车站就流通起来。我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真的,我从来没这么幸福过。我决定不去上海,不到父母那儿去了,因为这个城市有“他”。

我的肩膀始终保留着很新鲜的感觉。那是它头一次被一个男性触摸,何况这男性是个英武之极的军人。我说得清清楚楚,他在保护我的时候,右手碰到了我的左肩。那个动作在一瞬间使我产生错觉;似乎他会一把抱起我,冲出人群。

十四岁的女孩凭着肩膀上新鲜的感觉,在车站周围寻找。我太蠢了,竟没跟他说句什么,我像个傻丫头一样瞪眼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我幸福得完全傻掉了。

我找啊找啊。好像我生来就在找个什么东西。长长的队伍通过检票口,我在队伍里找到了他。他缓慢地随大流向前挪动,缓慢但不可挽回地要离开这座包含着我的城市。

我犹豫地跟随着他。他偶然回头,看见了我,并没有表示什么。当他一再回头看见我时,显得有些不安了。我固执地跟着他。他微微一笑,笑得像未成年的男孩一样发窘。我那样紧盯他不放,真像打他什么歹主意似的。

我居然一口气跟他进了站。他终于被我打动,正式向我转过身。我想我的发辫和新布鞋毕竟使我有了讨人喜爱的模样。

“再见吧!”他朝我伸出手。

我的手在他的手里真细小得惭愧。我不愿他的手离开。我不愿他把我当个孩子。我不愿他走。我不愿事情刚开始就这样打住。我不愿对他讲那句傻话,更不愿把这句傻话憋回去而事后后悔。反正,我不愿。

火车开了。火车才不管我呢。他从窗口探身向我致意,他完全没想到在这座途经的小城里还会有人诚心诚意地送别。

我纳闷这个形象怎么会眼熟。我从来不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但一旦这东西出现,我断定找的不是它。我始终没看清他长的什么样,但我断定我已经永远记住了他。他早就在我的臆想中或梦想中出现过,像现实中一样模糊而肯定。我没有看清他,但我感到他英俊极了。

在车终于开得不见影子时,我轻轻说了句:“哦,我爱你。”很可能我什么也没说。

“血压上升了。”

“心跳四十五。”

“稳住,就有希望。内出血估计还没止住。”

“明天赶到医院,来得及吗?”孙煤的声音。她上气不接下气,刚把她的血——她的健康匀了一部分给我。

孙煤在俯身时,我清楚地看见她胸口那块光滑而鲜艳的皮肤。我说过,我对她那完美的身体简直惊讶透顶。她当时在一盏特别灯光的照耀下,完全像假的那样无可挑剔。我最最惊讶的,是她对自己luǒ露的身体全不在乎,听之任之。真是怪事,天下竟有把自己一切隐秘不放在心上的姑娘。她那时是我的班长,我不敢对她评头论足,对她的行为发表异议就更不合适。

天亮了,我看见这座大山,这座与我有着不浅的jiāo情的山。它险些永远收留了我。

在下雨。我被盖上了雨布。前面要上公路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正等着我。

赭红色的泥浆又悄悄淌下来。人们松了一口气:到底抢在泥石流之前下了山。

可我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

从我遇救到此刻,并没有见到团支书王掖生。难道人们把他忘了?他是和我一块冲进险区,在我倒下去的一瞬间,还看见他完好地活着。可他现在哪里去了?或许在我之后他也倒了霉、让石头给砸得稀里哗啦、眼前正顽qiáng地躺在哪里给自己的一生做结论。雨来了,他不知道接踵而来的是下一场泥石流!

“怎么啦?陶小童?!”孙煤心急火燎地凑近我问。“你哪里难受?……是伤疼?!……主任!你看她!”

许多白东西一下子团团将我围住。

我在尽可能地扭动,我想对他们叫喊:团支书还在山上!但他们全都惊恐地盯着我,以为我在垂死挣扎或无理取闹。

不能把团支书活活丢下!不能让泥石流活活埋了他!你们明白了吗?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不明白。“快!抬上救护车!”

浑身伤疼与焦急使我大汗如洗。可他们不明白。雨越来越大,大山似乎发出一种骚动不安的声响。

“快快,抬上车!……”

孙煤到底比别人了解我,一个劲问:“你要什么?你怎么啦?”我用尽全力扯住她白大褂的一角。

团支书当时的行动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瞒住大家跑去劝阻我:我当时大概英勇得过头了,连他都感到不近情理。他要阻拦我的英勇,但他说不清为什么要阻拦,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瞒住大家。只有我知道,我是在最后一瞬间懂得了他……

总之,他现在还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在山上,在石头缝里;很难受很疼痛地躺着。没有道理把他撇下!

但没有人懂得我的意思。除了语言,我不具备其他表达手段。还不如白蚁和猴子,它们的群体成员之间通过十个到一百个不合语法规则的信号进行jiāo流。又一场更壮观的泥石流要爆发了,遥远的高处传来闷声闷气的隆隆声。可团支书还在山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被撇在山上,撇给泥石流去收拾了!

我感到我的手指渐渐松弛了。有种解脱了的感觉,说不上是惬意还是痛苦。我和这个世界被什么东西剥离了。这次我有了经验:这不是死,叫休克。

我讨厌休克。

进藏演出出发那天,刘队长把徐北方和孙煤分别安排到两辆车上,他看出这俩人有某种苗头了。见徐北方上车,大来都轰他:“噢!谁要脏猪上我们车!”他一向被公认为全队最脏的,因为每次查卫生他都锁了门逃跑。惟有陶小童红着脸,眼里闪着一片喜悦。

才九月。达马拉山上就下了大雪。刘队长颇有经验,沿途不少小兵站都放弃演出,生怕在高原好季节结束前赶不回内地。没想到还是遇上了雪。

公路挂在山边上,险得像古栈道。深不见底的山涧,像大山咧开的嘴。车慌里慌张地在逃避它的吞噬。在深远的涧底,传来细微的淙淙声,那是未封冻的溪涧,是大山分泌的唾涎。这样巨大而柔软的“嘴”,两辆“解放牌”填进去连声响都不会有。它将不动声色地消化它们。

车在半山腰停下休息。女兵们慌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无论你在哪里蹲下,几里路外都一目了然。她们转来转去,蔡玲憋得直扭秧歌,却实在找不到一块可靠地方。

刘队长朝几个正往高处攀的女兵喊:“你们gān什么去?!”

“上厕所!”

“不是说过以汽车为界,男左女右吗?……”

徐北方端着照相机到处瞄准,这时说:“别管她们,她们想找抽水马桶!”

司机小毛一边检查车况一边用假嗓子学道:“停车——我的帽子被风chuī跑了!停车!——我的手帕!停车——我们要喝水……”他断定女兵除了瞎耽误工夫,gān不出什么好事来。

女兵们好容易选好地形,但又出了新问题:雪下得太深,一蹲下,屁股就坐进雪里了。于是大家开始扒坑。扒着扒着,陶小童扒出一大摞搪瓷碗,同时有人扒出个纸箱,里面竟是成打的运动服!这一来,蔡玲怎么也不肯走了,一口气扒了十几个坑,却什么也没扒出来,手套冻成了大冰疙瘩。大家被她淘金般的疯狂吓坏了。

刘队长看看表,纳闷这帮姑奶奶是否真去找抽水马桶,一去不返。他对伊农说:“叫她们回来!”

伊农糊涂了:“我去叫?!”

“你chuī号啊!”‘

伊农随时随地抱着他的号。号盒子外面套着帆布套,帆布套上贴了三块“伤湿止痛膏”,第一块上画把雨伞,第二块上画只酒杯,第三块上画了个箭头,还写上”请勿倒置”。他只要有空就把号拿出来练,chuī到高音总要chuī破,偶尔没chuī破,大家反而不踏实:感觉如履薄冰,早晚冰要破,不如快些掉下去。

伊农对着远处chuī起熄灯号,他只记得熄灯号的号谱。

男兵们聚在一堆讨论这地方的地名。

“这地方叫‘鬼招手’。有一次——我这可是听一个爷爷辈的汽车兵说的——这地方一连翻下去四台车……”司机小毛说:“临到第五台车,司机看见前面有了影子一晃一晃的,然后方向盘就不当家了,跟着那影子就去!这小子还算有脑子,死死踩住脚闸。等车煞住,他下去一看:乖乖!前轱辘只有半个挂在山边边上!”

大伙听得魂飞魄散,但又故作轻松地把小毛推来搡去,嘘他道:“屁!”“屎!”“扯你的淡!”

司机班长更正了这个故事,说他自当了汽车兵就听说什么“鬼招手”,不过谁都搞不清它在啥地点,碰到一处险路就说它是“鬼招手”。

这时彭沙沙大声报告,说女兵们在山洼里挖出了宝藏。

徐北方端着相机连滚带爬从雪坡上奔下来。蔡玲还在到处刨坑,还是什么也没刨出来。徐北方拿起一只摔破了相的搪瓷碗,像鉴定古董那样反复打量起来。

“这有啥稀奇嘛。”司机班长说,他指指山顶:“哪个背时鬼从上头翻下来了。”

“那车呢?”有人问。

“恐怕掉到下画去了。有次一辆车从五道班一下掉到一道班。”班长轻描淡写地说。顿时有人往山涧里探身,但立刻连喊“好家伙”倒退回来。

“那……那人呢?”

“人?”司机班长意味深长地翻翻白眼。问得好蠢,搪瓷碗都摔扁了,人还不零散了。

蔡玲不敢再刨坑了,生怕刨出胳膊腿什么的。

女兵们提出要照相,男兵说到底她们膘厚,经饿耐冻。早上出发太早,大家空着肚子想多赶些路,没料遇上雪,预计的午饭已落了空。刘队长只好让闹饥荒的小子们先走一步。孙煤趁机留下来,与徐北方同车。

陶小童突然有些不快活了。这情绪很暧昧:她不愿自己与孙煤同时出现在徐北方面前。彭沙沙跑来抱怨,这山上的风竟把她的棉帽也能刮跑。“把你的军帽借给我照相!”但那帽子她死活扣不上:“啧!你脑袋怎么这么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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