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搞不懂,陈洋为什么会对那个贱货言听计从。”
“今天不行……”
“我们一定得去。就跟那贱货说,你是画商,想来收藏陈洋的作品。我敢打赌,她马上巴结你都来不及。”
“那不是说谎吗?”
“世上每件东西都包括着谎言。你不觉得陈洋的画是欺世盗名?难道你以为批评家对他的画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定定地看着她。自从这个女人闯进他的生活,他混点儿好吃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是一种享受。他整天让她搅和得心烦意乱。她说她开车送他去首都医院,他进去采访陈洋,她在外面等。
董丹在楼下的会客室见着了陈洋的未婚妻。她跟董丹问东问西将近二十分钟,倒还算平易近人。她告诉董丹,恐怕大师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见客。
“他正在睡觉呢。”她说。
“是是,他的休息最重要。”董丹道。他的坐姿是屁股在沙发边沿上点到为止,如果这时候有人从他后面拉沙发,他一定跌着个四脚朝天。
“他需要睡眠。”那未婚妻说。
“没错,没错。”
“我的责任就是保证他的睡眠不受打扰。过去两个礼拜,他睡得不好,因为我回上海了。”
董丹注意到从头到尾,她只称老艺术家为“他”。董丹说不上来,可她说到艺术家的时候,那语气非常特别,感觉上既是亲密又带了崇拜,就像他的父母提到老天爷、菩萨,以及毛主席时才会有的语气。
她说他们可以另外再安排时间。什么时候?这个嘛,得看他的身体状况,情绪激动对他不好,只要人一多,他难免兴奋。有时候他真像个孩子。
那女人的美丽像瓷器一般jīng致,无懈可击的五官配上白皙的皮肤。她叫李红。这个名字说来很普通,要在一所学校里,大概每天可以听见这个名字被喊上百来遍。李红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脚dàng呀dàng的,脚拇趾玩着那只白色珠花拖鞋。拖鞋每坠落一回,董丹闻声就要眨一次眼。那拖鞋掉了二十次不止,他就一遍一遍地看着她伸出长腿,用脚趾勾住地上的拖鞋,再一点点勾回到自己脚上。没多久,这个游戏又得重复上演一回。对老艺术家来说,她太年轻了。她的年纪恐怕比艺术家的大女儿还小。董丹移开眼神,避免自己去想象那个年老的身躯与这个年轻的胴体怎样拥抱、亲吻、纠缠。
董丹起身道别,同时问陈洋是否还需要他们西北的红辣椒,他可以找人再带一些来。
“那些辣椒是你送的?”她问道,原来矜持的、供人拍照的笑容,这时转成了真心的笑意。
“不是啥值钱的东西。”
“他喜欢得不得了。你能再拿些来吗?”
“没问题。”
董丹打算买两条烟,送给在铁路局工作的那个老乡,请他再回去跟他的父母要一些新收成的红辣椒。不消三四天,陈洋又可以享用到新摘的辣椒了。那时他应该可以进行访问,把高兴的人情还了。不对,还人情的不是他,是他父母种的红辣椒。李红把董丹送到门口时,她的手机响了。这样jīng致如手饰一般的手机,董丹第一次见识,铃声听起来跟鸟叫似的。
“他说他下一次会多带一些辣椒来。真是一个好人。”她侧过脸对董丹羞涩一笑,为他们当他的面谈论他抱歉。
李红白哲的手臂上若隐若现着淡蓝色的血管,令董丹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他开始联想,在她白色的T恤衫下会是怎样的肌肤,淡蓝的血管蜿蜒地伸向那里,使她的皮肤看起来泛着淡淡的蓝光。不知道用手去触碰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陈洋的手:老迈、带老年斑,曾经劳改而长出了茧、常年不断地雕塑与绘画磨砺出来的一双粗糙的手,真能感觉得到如丝缎般的肌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游丝吗?还是说,会损坏了它?董丹再次逮住自己想象一老一少两具身体缠绕的景象。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如此充满邪念!可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要一想到这两人在年纪上、容貌上的悬殊,满脑子都是他们俩亲热时的画面。
“喏,”她把手机jiāo给董丹,“他想跟你说话。”
“老乡,”老艺术家说道,“你不是认识我的门儿了吗?”
董丹胡乱说了几句请安的话。
“认了门儿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老艺术家扯开了嗓门。
“等您好点儿,我再来看您。”董丹说。
“让我跟李红说话。”陈洋说。
董丹又把手机jiāo还给李红。她跟陈洋抗议,说都是为了他好,才不让他有太多访客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扭动着身体,脖子、下巴、肩膀无一处不在动,却又都往不同的方向,浑身拧着妩媚的麻花。好吧,她说,那她就破一回例,放董丹进去。
董丹和李红一走出电梯,就听到陈洋房间有一大伙人谈笑喧哗。打开门,里面不是一个正在养病的老人,而是一个饮酒作乐的小型聚会。董丹看见那个公子也是客人之一。地板上都是铺展开的画作,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从空隙上通行。陈洋看起来有点人来疯,一会儿叫这人王八蛋,一会儿喊那人狗东西。他朝正不知何处安身的董丹一指,告诉客人们,这个可爱的混账跟他是同乡。接下来,他转而告诉董丹,今天在场的其他这些王八蛋,都是有一个在朝当官的老子。
一个年轻女人认为董丹一看就是跑新闻的人。没错吧?我眼力好得很,她说。别担心,他不会把咱们今天晚上放làng形骸写进他的报导,陈洋跟她保证。然后他跟董丹说,今天晚上是不存在的,明白吗?明白,董丹道,连忙点头微笑。
李红递给董丹一杯酒。
“我一会儿就要走,今晚还有事。”董丹说。看来是没指望采访了。
“唉,你给我办件事吧。”李红说,“你能不能去帮他买一些无糖的蛋糕回来?”她塞给董丹一个字条,上面写了地址。“离这儿不远。本来可以让司机带你去,我怕万一需要用车,所以还得把他留下来。你要是能帮我一下,就太谢谢了。我实在怕他吃太多甜的。”
董丹说他很乐意帮她跑趟腿。她马上把一袋沉甸甸的桃子塞到他手里。
“你能不能再顺便跑一趟他女儿的寄宿学校?跟她老师说,别忘了她今天晚上有钢琴课。喔,他女儿的名字叫做陈雪鸽。”
董丹努力把这个名字记住。陈雪鸽,鸽子在雪里不怕冻死?
“顺便带点水果给她……
“好嘞。”记住,记住,陈雪鸽。
“太谢谢了。你看我这儿一时走不开,都是一些特别重要的客人……”
她又在扭动她的身体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动作是一个乞怜的小女孩和一个独裁者的混合体。
董丹走出病房大楼,就看见高兴在小草坪上来回踱步。天就要黑下来了,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看着董丹向她走来。采访结束了?没有采访上。怎么回事儿?董丹犹豫是该告诉陈洋现在正跟重要客人们开酒会呢,还是说老头儿身体不舒服。
“你上去快一个半小时了,都在gān嘛呢?”高兴问。
董丹看着高兴,在暮色中她深峭的五官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陈洋今天身体不舒服,过两天我再来。”
高兴抬头朝艺术家位于三楼的窗口瞪了一眼。
“你别帮他打掩护了。”她说。
董丹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为了等他,在外面给蚊子叮了一个半小时。他说他保证三天内一定会帮她完成这个采访。她叫他别弄错了,不是帮她,而是帮他自己,是帮他自己从她那儿得到他所需要的帮助。
高兴开车把董丹送到那个寄宿学校门口,就走了。老师跟董丹说,要是把这些桃子留下的话,必须附上一张字条,证明这是陈雪鸽同学家里送来的,孩子们如果吃了有什么问题,学校不负任何责任。他只好照办。当他离开学校往那家卖无糖蛋糕的糕饼店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又让出租车司机停车,调头开回去。他想到的是那些桃子没有好好洗过。他拿着水果跑到男学生的公用澡堂,里面有一排微型浴缸,他把桃子倒进去洗了又洗。再次把桃子jiāo给老师,走出学校大门,他马上又冲了回去。他找到那个男学生浴室,努力回想他刚才是在哪个浴缸里洗桃子的。他担心桃毛沾在浴缸上,会让跳到里面洗澡的孩子满身桃毛,那还不把孩子痒死?正当他刷浴缸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出现在他身后。他挺起腰板,耷拉着两条袖子高卷的胳膊,朝对方微笑。对方看着他,一点都不掩饰对董丹的怀疑,觉得他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的恋童癖。她语气严厉,问他究竟在gān什么。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后,她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那桃子还能吃?董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就不能吃。还用问?难道他不觉得在浴缸里头清洗食物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吗?可是他洗水果之前把浴缸先刷过了,应该跟烧饭用的锅子一样gān净,至少比他母亲烧饭的锅要gān净。女老师说可那毕竟是澡盆啊,每天有上百个孩子在里头洗脚和屁股,把那当作洗食物的地方,光想想就够恶心了!
等董丹买了无糖蛋糕回到陈洋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病房里仍然笑闹喧天。大师显然喝多了,正语无伦次地哀悼他三十年前死掉的一条狗。李红一边帮他搭话,一边跟客人做鬼脸。请各位多包涵,李红抱歉地说,每回他开始说起他的狗,就表示他醉了。等客人都离去后,陈洋进了浴室,站在一面橱柜的镜子前瞪着自己。“你这个婊子。不对,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太监,让他们把你给阉了。你现在完全没有良心和尊严,变成了他们的弄臣。这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就仗着老子有权有势,吃国家,吃老百姓。你还把他们当上宾……”
他撕扯自己的头发,虽然他头顶的头发所剩不多。董丹吓坏了,忙跑去抓住他那粗壮的膀子。李红则是立刻拨电话给夜里值班的大夫,但又马上挂了电话,跟董丹说陈洋的话千万不能让人听去,说不定又得让他坐牢。董丹终于把老头安顿到了chuáng上。陈洋在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被单下游泳,不停地哭喊:“你让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下三烂拿走你的画!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他们连孔雀都吃,让他们去吃屎、吃大粪……”
李红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对时弊的牢骚。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的手脚停止了乱舞,哭喊声也弱下去,渐渐地睡着了。董丹打算离去时,发现老头儿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轻轻把衣角拍了出来。在董丹心里,大师其实像个孩子,没有安全感,特依赖人。可是,他能够把这个写进访问里吗?当然不能。
电梯来了,李红却从病房追了出来。
“等等。”她说。
董丹让电梯下去了。
“你别在意啊,他就这样,没事儿就发泄发泄。一喝醉了就骂这个骂那个,包括骂他自己。今天晚上,就算你什么也没听到,啊?”董丹点点头,李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