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的鼻子呢?”董丹开玩笑地问她。
“当然也不直。你走路也走不直。每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不是往左就是往右,多少有点歪。”
她的话里有些什么道理,不过董丹一时还不能破译。
一周之后,董丹就将那篇关于吴总为大众修建经济适用房的文章写好了。他约高兴在亚运村附近的小公园碰面。高兴穿着一件薄羽绒大衣来了。董丹注意到,羽绒大衣下露出镶着蕾丝的皱巴巴睡裙。她的作息从来不顾社会一般的规范。董丹在她坐着的公园板凳后面来回踱步,观察高兴就着一盏路灯冷漠的白光读他文章时的反应。附近有人正用一台破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老情歌。那听起来像是噎着了的柔情蜜语,雷声般响彻整个公园。董丹从树丛之间望出去,看见一对对婆娑起舞的身影,都是一些五六十岁的男女。每晚他们来到公园,随着情歌起舞之时,他们都重拾了青chūn。搂着的是对方的粗腰、厚肩,望的是舞伴正在秃的额顶,以及稀疏鬃发下的梦幻眼睛。他们穿着高跟鞋以及擦亮的皮鞋,转着圈搅动起夜晚的空气。董丹很感动。音乐停止时,舞者仍然停留在对方的臂弯中,一下子又老了,他们露出哀伤的神情。董丹走回到高兴身边。
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那首情歌,还是她读到的文章,让她皱起眉头。
董丹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极力闭起眼睛,用力想象喷泉与小溪、池塘以及一片翠柳,还有那铺满小花的起伏丘陵。丘陵上跑着白衣男孩与红衣少女,正在采着野菇。他还特地跑到各大百货公司以及地铁入口,收集一堆房地产广告,每一篇读来都像是童话故事。然后他将它们拆开,重新将句子以及段落拼装,再把王小姐作展示时说过的话将它们串联在一起,最后把原来的第三人称改成了第一人称。他对自己的剪接工作十分满意。
“这是什么垃圾?”高兴将文章丢到一旁,像是丢掉一张脏卫生纸。“流行歌的歌词?还是什么臭大粪?”
文章的一页被风chuī得在地上跑。董丹赶紧跳过去,他的高个子弯得很低。
“你能帮我润色一下吗?”董丹边把它捡起来边问道。
“已经润色得过了头。用糖浆、奶油润的。好在我还没吃晚饭,否则我肯定吐得满地。”她道。她的情绪正恶劣。
“‘润色得过了头’是什么意思?”
“他们付你多少钱写这玩意儿?”她进一步bī问。
“这样好不好?我跟你对半分。”
“除非是一百万。”
董丹考虑了一下。没有高兴的帮忙,他没办法发表这篇文章。
“如果说是一百万的十分之一呢?”他问道。
“你是说十万?”她道,“太少了。”
“那是我稿费的一半。”高兴看着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他们还让你免费住他们的公寓,对吧?”她往后靠向板凳,“他们手上积压了太多套房子,给你一套住住,他们又没有损失。”
“你怎么知道?”
“不过,他们不会让你出售的。”她道。
“可是,那是他们给的礼物……”
“你他妈还当真。”董丹瞪着她。
“所以你想要跟我平分这份‘礼物’?”她看着他,笑得更欢,“你知道要润色你的谎言,我得牺牲多少品德与自尊?”
“我们可以把房子租出去,然后平分房租。”董丹道。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走投无路。
“好孩子,你骗不了人的。”她关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帮还是不帮?”董丹道。
高兴把手伸进口袋掏香烟,可是立刻就抽了手。
“上个礼拜发生了许多事。我戒了烟。我谈了恋爱,又失恋了。”她从板凳上站起来,边说边舒展筋骨。
“这么说吧,你想写这样的文章就应该尽量平实。”她终于又开了口,“你从前有这样的风格。我第一次读到你那篇孔雀宴的文章时,觉得挺动人的。还有就是,你也行行好,写的时候查查字典,别写错别字。这篇烂文章里,至少有一百个错字。我只能帮你帮到这儿。你要从陈洋那儿问出更多的私密细节作为对我的答谢。你跟陈洋在他乡下房子里待了几天?”
“我待了五天。那地方太漂亮了,特安静。”当时要不是陈大师的司机拦阻了他,他一定会去的。“可是大师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他像个疯子一样,不停地画画。”现在他说谎比说实话要流利得多,而且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脸红。
“再跑一趟,再待五天看看他会不会开口。去找他的厨子和司机,给他们点钱,看他们会不会提供什么消息。”
她往公园门口走时手又伸进了口袋,又再一次空着手抽了出来。她又忘记她已经戒烟了。
董丹带着文章来到吴总的办公室。秘书告诉他,吴总在他自己的酒店,离这儿不远。董丹在一张真皮沙发上坐下,把文章又看过了一遍。秘书问他,是否打算在这儿等吴总。是的,是在等。可是吴总今天不会来办公室。不来吗?不。他正在酒店里跟人开会呢。
那是一家不大的小酒店。大门口放了一对金色的狮子,局促的大厅里放满了塑料花,室内的气味让董丹想起白大叔刘大叔住过的地下室旅店。所不同的是,为了掩饰那气味,空气里还有清洁剂那种刺鼻的人工香味。服务柜台里头搁了一尊观音像,与其整齐并列的是十字架上的耶苏基督。墙上挂的照片都蒙着灰尘,用金色的金属框裱着,多处都已经褪色。照片中是吴总与某市副市长在他某个楼盘的合影,头顶的招牌写着:钱少没问题,购屋最经济。另外的几张照片中则是吴总和一些体育明星和知名连续剧演员剪彩时的合影。
一个穿制服的女孩领着董丹上了楼,沿着楼梯的墙上挖出了一个个小格子,里面放着东西方各式女神的luǒ体像。到了三楼,董丹看见一扇门上写着“总统套房”
一阵麻将洗牌的声音从走廊的尽处传来。董丹对那女孩说,吴总打牌的时间很不寻常,一般人都喜欢在夜里搓麻将,他一大清早就已经玩起来了。不,他都是午夜时分开始打,女孩回答。他已经从昨天晚上打到现在?噢,不,他是从前天夜里打到现在。
房门是半掩的,董丹可以闻到里头充满了酒jīng与油腻食物的味道。除了光洁的骨制麻将牌碰撞摩擦的声音外,屋内没有其他声音。他可以感觉出方城大战的张力。女孩告诉董丹,现在他可以进去了,但是在一局牌结束前,千万不要出声。吴总最恨有人打扰了他的牌局。他一打起麻将来,可以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睡觉,除了补充水分与喝酒。
一个化着浓妆的女人走到门口来迎接董丹。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她轻声问道。他和吴总约好了。她迟疑了一秒,接着告诉董丹,得等董事长把这一圈打完。她约莫四十岁左右,穿着紧身裤,连里头三角裤的形状都看得见,正好横勒在她的大臀上,让她看起来有四个屁股蛋子,而不是两个。
走过了玄关则是一间大客厅,摆设了金边丝绒的沙发。一个长茶几上盖着带金色流苏的绒桌布。两个家伙躺在沙发上,正盖着毯子呼呼大睡。巨大的电视机前。一个女孩正趴在那儿看着关了声音的连续剧。董丹看见吴总用左手模起了一张牌,而同时右手则不停地弹出一根根的火柴棒。他将火柴棒放在拇指与中指之间,食指对火柴棒用力推,火柴棒深深嵌进了指头的肉里,紧绷到不能再紧,仿佛吴总要测试火柴棒能承受多少压力,或是手指头能承受多少折磨。然后,当火柴棒快要折断的时候,他用中指一弹就把火柴棒she到了地上。偶尔他会不小心折断了火柴棒,让他猛然一惊。董丹暗自祷告他在快折断火柴棍时住手。
又一圈麻将结束了。吴总起身走进浴室,出来的时候,手还在拉裤档拉链。他问正满地帮他捡火柴棒的女人,是谁要找他。董丹从刚才被人安顿坐下的椅子上站起,面露微笑。吴总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他的双眼充满血丝,双唇gān裂,满脸胡茬子。
他并不是在装傻,而是真的忘记了董丹是谁。董丹只好尴尬地又自我介绍了一遍,重新递上名片。吴总扬了扬眉毛,朝他伸出手。
吴总说,他现在没办法看他的文章,他让董丹把文章留下,他一有空就看。董丹提醒他,是他要求一个礼拜内写好的。可是董丹明白对方想必有太多比这篇文章重要的事需要操心。那么吴总什么时候有空,他可以随时过来听吴总对文章的意见。吴总说,他过了今天都有空。
吴总叫那个有四个屁股蛋的女人送董丹到大门口,然后连再见也没说一声就又回到了麻将桌。
整整一礼拜,董丹都没有吴总的消息。他穿了西装、打上领带跑去那家酒店,希望可以再次撞见吴总在那儿打麻将。没有,吴总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和上次不同的一个女孩这样告诉他。离开了酒店之后,董丹来到了“绿杨村”,正巧今天老十休假。有没有人知道她上哪去了?他问一个名叫“老一“的女孩。不知道,老十有很多秘密,老一这么告诉他。
回家的路上,董丹看见马路边挂满了海报、彩带,足足有一公里长。一家制药公司正在这家大酒店举行记者会,宣传他们一种对抗致命流感的新药物。这种所谓NewAge的药品,用的全是纯天然配方,连用的水都是特别采集来的。
几分钟之后,董丹已经在酒店的宴会厅里了。他四下打量,对熟识以及不熟识的面孔都报以微笑。看不出任何便衣警察守候他这类人的征兆。似乎扫dàng宴会虫的风cháo已经过去。人群中他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紧张气氛。著名大医院的医师们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穿梭在轻松自若的记者之间。正当董丹想找位子坐下时,一个额头上长满了紫色粉刺的男人朝他走来,他紧挨着董丹站着,不停地清着喉咙,准备要与他长谈的样子。董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出口。他可不想冒险撞上捕捉宴会虫的人。
“您好。”长着紫色粉刺的男人朝他喊道。
董丹头也不回继续往大厅走。
“gān嘛这么急着走啊?”
董丹继续装着没听见。
“是不是您不喜欢我们的产品?”对方问道,现在他离董丹只有两步远。
“对不起。”董丹说,“我不知道你是在跟我说话。”
“其实我们可以挑一家更好的酒店,这儿的宴会厅看起来有点寒碜,是不是?”他问,一面掏出了名片,上面写着他是这一家药品公司的公关部主任。“我姓杨。请问您是哪家医院的?”
“gān嘛?”一定是因为他今天为见吴总穿西装打领带的缘故,引起了杨主任的美好误会。
“gān嘛?”对方笑了起来,“因为像今天的场合,你如果不是记者就一定是医疗单位的专业人士。如果是记者,即使他没有带任何器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尽管他长着紫色粉刺,这位杨主任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他说服董丹今天酒宴的菜色有许多独特之处,每一道菜都有治疗某种疾病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