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从那个小按摩师的故事开始。她不是跟你说过她姐姐的事吗?我们可以用她姐姐被判死刑这件事情作为我们报导的主轴,其他小姐的故事可以环绕着它发展。你觉得呢?”
“行……
“她失踪之后,你们还有联系吧?”
“她怎么了?”
“别跟我装蒜……”
“她失踪了?”
“你把她给包了……”
“向毛主席发誓,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昨天晚上去她们那儿去,说她已经离开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留。就留了一罐泡菜。”
老十曾经告诉董丹,她做四川泡菜很拿手。她说过要做给他吃。
“我以为你肯定知道她去哪儿了。”高兴说。
挂了电话之后,董丹进屋告诉陈洋,他必须离开,他有篇非常重要的访问稿还没有写完。老艺术家不知所措,就像被人遗弃在大街上的孩子。
这夜凌晨一点,董丹从一间脚底按摩院走了出来,jīng疲力竭。从他离开陈洋的乡村别墅,就在北京搜寻,几乎跑遍了每一家脚底按摩院。也许那次四川餐馆一别,他不该一去不返。至少,不该断得那么突然。董丹跟她揭露了自己真实的身份,让她很失望吗?她一定以为董丹的自我揭露是对她求助的拒绝。
此刻他站在马路的天桥上俯视这座城市,有正当职业的人群都已离去,现在城市被乞丐与游民接管。她这一失踪,他欠她的就再也无法偿还。放眼他的四周,灯光霓虹jiāo错如一条银河,搏跳闪动,吞没了一个叫老十的女孩。
拥有几百万订户的《消费者周报》刊出了一篇文章。在最近的一期中,他们专题报导了吴总房地产建设的样品屋。经过了计算机的魔术,文章掩盖了实际工程的所有缺点以及粗糙。它的大标题写的是:一个为大众阶级盖房的人。
“你读一下。”高兴边说边指着她划了线的那些句子。“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不过更恶心就是了。”
董丹大吃一惊。这篇文章的“作者”从董丹的文章里偷了将近七成的内容,改头换面成了自己的东西拿去发表。就算那篇文章并不能算是董丹的创作,他也花了两个晚上,从几百份的售屋传单中剪出了文句段落,又花了两个晚上才把它们拼贴在一块儿的。
“你的原稿还在不在?”高兴问。
“在。”董丹说。
“我们去找那个王八蛋算账。”
跟着高兴走了一段路,他停下步子。他心情从来没这么低落过,对于自己成了吴总的帮凶,写东西拐骗人们去买墙壁裂缝、地板带豁口、土地产权不清的房子,他感觉十分糟糕。设这个圈套他也有份,还把一个拖欠民工两年工资的罪犯化妆成了一个大圣人。
“我不想去了。”他道。
“那他答应给你的公寓怎么办?你也需要换一个像样的公寓了。你住的地方,我看就是个狗窝。我们去bī他履行诺言。”
“我不想见他。”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听着,董丹,一切由我来jiāo涉。我会让他哑口无言,付出代价。你就站在旁边看好戏吧。”她走到她的车旁边,帮董丹开了门。“我知道他的要害是什么。”
高兴先带着董丹去了一家百货公司。她走到男士服饰部,帮他挑了一件真皮夹克,还有一条Esprit的羊毛西装裤。把衣服往董丹肩膀上一搭,高兴便将他推进了试衣间。
“你这是gān嘛?”董丹在抗拒。
“试穿一下。”
“为什么?”
“不要把设计师的标签给撕了,知道吗?那家伙别的本事没有,对名牌衣服上的标签可是很在意。他就靠这一套到处蒙人。我们今天也蒙蒙他。”
他们隔着试衣室的门喊话。董丹还没来得及扣上皮带,她已经拉开门把他拽了出来。她绕着董丹走了几圈,帮他这儿拉一拉,那儿整整,涂着深红颜色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本正经地端详着董丹。
“哟,派头不错。”她说。
他们回到车上,董丹已经开始流汗。她让董丹开车,自己开始忙着拨电话。
“我不能让你花钱给我买衣服。”他说。
“你也可以给我买啊。”
“能不能退货?”
“闭上嘴好好臭美一下吧。”
“可是……”
“喂,”她已经在电话上了,“是我。你知道《消费者周报》的总编是谁吗?……太好了,给我他的电话……我这就记下来。他叫什么名字?……李?行,有个姓就够了。”
挂上电话,她又拨另外一个号码。“是李总编吗?”她拿出活泼的声音。“你还好吗?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不记得了吗?就是那个那个……纺织出口商的餐会……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啦?我是高兴!你不是还要我帮你们写稿吗?怎么全忘了?”她嘟着嘴,对着话筒做出风情万种又俏皮的微笑。
“事情是这样,我发现你们这一期房地产信息的主题文章,全是一派胡言。你们被那个姓吴的开发商给骗了。他应该被抓起来关二十年。他的所作所为,关二十年都嫌太少。那家伙是个罪犯,结果你们让他一夜之间成了英雄。我认识一个人,对他有非常深入的调查。”
“我没有作深入调查……”董丹道。
她把一根手指头放在自己的嘴上。
“是吗?……您在哪吃午饭?”她问,“噢,没问题,我可以在您办公室等。您慢慢吃,我会自己打发时间。”连电话都还没来得及挂上,她便对董丹大吼:“嘿,下回我恐吓谁的时候,别插嘴,行吗?”
“他们会发现你说的不实。”
“实不实的,对那些王八蛋来说没什么不同。”
午后差十分一点,他们已经来到了《消费者周报》总部。那是一座气派辉煌的大楼。接待人员告诉他们,总编被吴总请出去吃饭了。在哪家餐馆?那地方叫做“三月四月五月”,以高价位闻名。总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大概半个小时前。
高兴扬扬下巴,意思是叫董丹跟着她。出了办公室。她说她有一个绝佳的新点子。她自己先去那个餐馆,与此同时董丹去把那些建筑民工组织起来,带到餐馆。如果不能全弄来,找几个代表也成。要告诉那些工人,他们的老板现在正在聘新的工人,这是他们讨回拖欠工资最后的机会。她会在餐桌上假装对吴总进行采访,直到董丹把工人找来,集中到餐馆门口。在用过了昂贵的午餐后,李总编和吴总接下来可以享受一场小小的示威抗议。
满心兴奋的高兴迈着舞步穿过走廊,往电梯走去。
董丹刚下出租车便听到音乐声,是从工地电线杆上挂着的喇叭中传出来的一首喜气洋洋的民歌。电梯出了故障,所以董丹得一路爬到二十八楼。好在每一层楼都建得很低,只需要十二阶就能够爬一层。吴总把屋顶建得比法定高度要低,那些劳动人民房主站在这样低矮的屋顶下,会觉得自己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董丹记得对他这个阶级的人曾有过这样的比喻。他循着笑闹声的出处而去,看到一群工人正在睡铺上赌钱。没有门的厨房里传出了阵阵炖羊肉的香味。
“你找谁?”其中一个工人问道。董丹认出来他就那一群民工的领袖。“嘿!”董丹招呼道。
“是你呀!”民工领袖满脸微笑站了起来,“大记者。”
“怎么样?”董丹问。他身上穿着皮夹克,让他觉得很别扭。
“凑合。”民工领袖伸手进口袋里掏香烟。
董丹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不抽烟。
“我看见你们现在伙食不错。”董丹嗅了嗅,笑了起来。
“老板前天送来一卡车的羊肉,还有一些钱。”
“拖欠你们的工钱,他都付了?”
“没有全付清,先付了两个月的工资。可是他说只要我们完成整个工程,他立刻会把其余的付给我们。”
老板送来羊肉和两个月的工资表示抱歉,希望大伙儿原谅他。他没有准时付他们钱是因为他在财务上出了点小小的麻烦,银行把他的贷款给取消了。当他听到这些民工没钱寄回家给老娘、媳妇儿、孩子时,他心痛不已。他答应一定会尽全力解决现在的财务困难,只要他们能原谅他,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没有他们的体谅,他只好宣布破产,这样一来,他就永远没办法付他们工钱了。这些工人们如果要自救,唯一的方法就是完成这个工程。等到他把房子卖出去,就会有钱来付他们了。待会儿傍晚会有一顿烧羊肉和红薯烧酒的会餐,象征雇主与员工的同心协力。
“他说的你相信?”董丹问道。
“没别的办法。”民工领袖说道。
董丹从口袋里拍出那一本《消费者周刊》,对方吃力地慢慢读着。
“他的口气好像他是世界最有钱的人,他说要在北京专为低收入户盖十个小区。”董丹说。“现在他正邀了周刊的总编在吃中饭,光这顿饭就值你们两年工钱。”
原本在赌钱的那些工人开始纷纷jiāo头接耳问发生了什么事。董丹把报纸拿给他们传阅。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民工领袖问道。
“我可以带你们去那家餐厅。”董丹说,“当面问他哪个是真的:报纸上说的,还是他告诉你们的?”
“我们都去?”有一个民工问。
“那不成bào动了?警察会把我们关起来的。”
住在别的地方的民工这时也来了。他们把窗子、门口都堵得满满的。
“如果没超过二十个人示威,警察不会管的。”董丹说,“你就挑二十个人做代表。”
“我可不做什么代表。”一个中年民工说着,朝后退了—步。
“你们谁想做代表?”民工领袖问大家。
没人回答。
“别看我,我不是代表。”一个年轻民工说。
“我们跑去老板一定很生气,gān脆就不付钱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民工说。
“如果他说是我们撕毁协议,不给钱了,那怎么办?”
“那就找一个律师,上法院解决。”董丹说。
“找律师?那得花多少钱啊?”
“多了去了。”其中一个人说,“我有个亲戚就是打官司打穷了。”
“你们要找律师可别把我算进去,我连孩子的学费都缴不出来!”
“让别人把老板送上法院。我的钱还要留着当回家的旅费。”
“如果我们不得罪老板,还是有机会把钱要回来的,对不对?”民工领袖问董丹。
“我可不这么乐观。”董丹说。
“就是说怎么着钱都要不回来了?”
“你们不去闹就难了。”
“我们不想闹。”
“为什么不闹?那是你们自己的钱啊!妈的!”董丹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他会变得这么愤怒。
“出了事你负责吗?”民工领袖问。
“能出什么事?”董丹瞪着他。
“谁知道?”他说,“什么事都可能出。如果老板被我们的抗议惹火了,他可以去雇新的人来,事情如果变成那样,你能够负责吗?”
“为什么要我负责?”董丹指着自己问道,“我是在为你们擦屁股!我要负什么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