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_严歌苓【完结】(36)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其中一扇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长睡袍的女人走了出来,一边抓着头发一边抱怨:她昨晚喝多了,又没睡好,现在头痛得厉害。原来是李红。风波一过去,她果然就回到这儿来了,正如陈洋早先预言的一样。她朝董丹扬扬下巴,草率地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就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董丹明了在她心里,他已经出局了,因为他并没有做她的好眼线。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人把电视和音响给扭开了,开门的是董丹在首都医院曾经见过的那一位年轻人,赤luǒ着上身探出头来吆喝了一声:“咖啡!”

立刻就有一个女佣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提着咖啡壶,赶了过去。

“你别进来,我没穿衣服。”那年轻人说。

从半开的房门口,两人笨拙地jiāo接了咖啡壶与托盘,这时年轻人问陈洋谁被杀了。

“一个像我一样的老家伙!”大师道。

“哦,那不是您。”

李红闻声大笑,扭开了客厅里的电视机。

那年轻人关上门,消失了一两分钟,然后又出现了。这一次吆喝的是:“果汁!”

女佣再度神奇地从天而降,端来了一壶橙汁和玻璃杯。年轻人总算在客厅里出现了,说他现在才算比较清醒。他拿起电视遥控器,问起那个倒霉的老家伙到底是谁,是他认识的人吗?陈洋把整件事的扼要转述给他听。年轻人不停地转换频道,一边说这的确是一件倒霉的事。那老头儿的家人怎么不去地方上的执法单位控告?杀他的就是警察呀。找不到他想看的节目,年轻人站了起来,同时生气地说,这样的悲剧真让他震惊。

“董丹写了一篇关于这件事的报导,结果不准登。”陈洋道。

“董丹是谁?”年轻人问话的同时,眼睛一直没离开电视屏幕。

“是个记者。你见过他。”

“我见过?”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文章在出刊前几天被查禁了。”

“喂,”李红朝那年轻男子发出娇嗔,“你到底让不让我看电视啊?”

“你们女人怎么会需要这么多洗发露?”年轻男子问,“每个频道都在卖洗发露!”他一边继续转换频道,一边继续跟董丹说:“换一家杂志发呗。少说还有好几千家报刊呢。”

“没人敢发。”董丹道,“这是个敏感话题。”

“怎么会是敏感话题?”

“因为有农村党gān部对农民施bào……”

“噢,农民。他们还活在中世纪。”

“说到农民别用那种语气,啊!”老艺术家道,“你爹也是农民出身。”

“所以我跟他设法相处。”

“你能不能帮他登这一篇文章?”老艺术家问道,假装没有看见李红在旁使眼色。

“你想在哪家报刊发?”年轻男子对董丹道。

“哪家都成。”董丹回答。

“好吧。把你的电话号码留下,我会让他们打电话给你。”

“那我怎么把文章给您呢?”董丹问他。

“把文章给我gān嘛?”年轻男子显得不耐烦了。

“您不得先看看?”

“我不用看。”

董丹望着他。

“明天你打个电话给我,要不我该忘了。”他给董丹一张名片,上面什么也没印,除了他的名字与电话,用的是娟秀的烫金字体。

董丹摸了摸他口袋里那封盖有《中国铁道日报》公章的介绍信。他在餐馆门外逗留了许久,一直观察门口登记处的动静。一身珠光宝气的女老板在迎接宾客时像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站在由jú花堆砌的王位下。从玻璃门里一直到玻璃门外的阶梯上,全都铺满了各式各样的jú花,花涛滚滚直泻人行道。这些都是来自这个城市的各界名流的贺礼。在楼梯底端搁着一个巨大的装满五颜六色jú花的花篮,由于颜色鲜艳、体积惊人,显得格外突出。是那位吴总送的。一个民工两年的工资就这样又飞了。

如果人体宴里有警方的卧底怎么办?他们或许猜到,一些像董丹这样的宴会虫会来这里冒险。点阅着每一个在登记处的记者,董丹一双汗湿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握着那一封假介绍信。他看到小个子三步两步爬上楼梯,身边跟着那位摄影师。他也像董丹一样,心里七上八下吗?一位女记者走过董丹身边,愉快地称赞他今天看起来很帅。他今天穿上了他的黑色皮夹克以及羊毛西装裤,那套高兴手笔的行头,深红色领带则是他专门为今天出席宴会添置的。他把眼镜换成了细银丝框边,使他看起来几乎像一位有品味的生意人。一年半来在各种酒宴上的历练,让他长了不少见识。

一辆长型礼车在门口停下。董丹发现车里这位重量级人士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吴总。一身全白西装,打着黑色的领结,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伟岸,脚下的皮鞋每走一步都发出崭新的叽叽声。他大声地跟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跟女老板以及柜台小姐调着情。

“迟到了,吴总!”女东道家道。

“我知道!”

“你知道没有你,我们是开不了场的。

“一点没错。”

“迟到罚酒三杯喔!”

“罚十杯!”他们大笑起来。

“各位先生女士,我们现在就要开始了。”女老板宣布。瞬间她的身影被几百盏闪光灯照得全白,仿佛冻结在那里。

董丹通过登记处时很顺利。登记处的姑娘因为太兴奋,只是勿匆忙忙检查了他的证件。当他签名时,他看到那一张以前他虚构出的那家公司的名片。小个子竟然还在用它。他走进大堂,音乐恍若隔世。灯光全暗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点点烛火。穿着雪白丝质制服的服务生推进来六部小车,同样铺盖着雪白的丝罩单。宾客感觉—股冷冷的微风chuī过,和着魂牵梦绕的音乐,一张张白丝单下躺着的像是刚从殡仪馆推出来的尸体。

接下来服务生们要为这六台车揭幕。他们用拇指与食指捏起丝单的四角,那兰花指动作透着女性化的灵巧。丝巾一点点揭起,食物与鲜花立刻映入眼帘。丝巾最后被提起,人们才看见玉女们的真面目。她们的玉体被一层一层的鲍鱼、鲜贝、对虾以及各式的海鲜刺身覆盖。女老板向众人解释,想要欣赏她们美丽的天体得慢慢来,等大家把食物一片一片从她们身上夹起之后。

客人们端着盘子,绕着以身体当器皿盛装昂贵海鲜的女郎们徐徐行进,仿佛在葬礼上瞻仰遗容。没人说话,只有人窃窃私语。也没人彼此对视,如果有谁被发现盯着那些玉体打量,那人立刻就会转移目光去看地板。甚至连原本要制造欲仙欲幻氛围的诡异音乐,都让每个人感觉焦灼不安。

女老板也注意到大厅里的尴尬气氛。她用愉快的声音说:这些女大学生们个个成绩优异,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在座的总执行官、董事长们的助手或小秘书了呢!客人们都笑得很僵。

食物一片一片被夹起,玉女们的luǒ身一点一点浮现。

如果你现在瞧见董丹的模样,你会看见他双腿发软,端着盛满食物的一只大碟子;你从来没见过他对于吃这样缺乏热情。他步伐迟重地缓缓向其中一台车走去。他的脸色苍白,眼睛无光,嘴巴如同嚼蜡。与其说是他的眼睛,不如说是靠他的直觉认出了这位玉女的身体,尽管她的面庞仍被轻纱覆盖。

女老板向客人们演说起中国历史以及东西方文明中的情色艺术和美食的关系。食物即将用尽,宾客们变得更加躁动。现在只剩女孩私处部分的食物了。吴总走向前去,带着戏谑意味地夹起一大块龙虾肉,然后退到一边让大家看看肉底下那一块柔滑的突起。众人目瞪口呆:一颗rǔ头在他们眼前活了一样渐渐挺立起来。

吴总故意把那一片白色的龙虾肉移到嘴边,用舌头去舔它。

“唔,真鲜美。”他存心以销魂的声音哼唧着。

大家放松了一些,互相推挤调侃着朝那些女郎一拥而上。音乐一转,变得轻快俏皮,同时一些蜡烛灭了。表面上大伙儿嘻嘻哈哈笑闹着,他们的筷子却都实时伸向最大面积的鲍鱼与龙虾肉,好快一点看见玉女们最私密的部分。

老十的身体现在已经完全luǒ露在眼前了,看起来并不像董丹记忆中那么新鲜,想必是被冰得过头了。然而董丹还是认为她是这六个女体中最美的。董丹走向前去,轻轻叫了一声:“老十。”

除了老十,没有人听见。他又轻唤了一声。她的身体开始轻微抽搐。董丹失神地站在那儿,瞪着她。顷刻间她的身体害臊坏了。一具luǒ体竟然有着如此的害羞表情。

他知道不该站在那儿盯着她看。虽然她一动也不动,董丹却能看出她在她的肌肤下挣扎,想从他目光下逃开。她的身体被他的目光钉在那里,急得火烧火燎起来。他觉得她在使劲并拢双腿,两只胳臂也因为想遮住rǔ房的垂死企图而变得僵直。

他自己逃开了。

这时女老板宣布,这些睡美人们将要醒来,恢复成正常的女大学生了。董丹站在角落里一座巨大的jú花造型下面,随着众人的掌声与喝彩,女郎们从棺材似的车上起身,每个人身上都还挂着鱼肉屑,流着蚝汁,沾着jú花瓣。她们向前一步,优雅地做了一个蹲身礼。服务生们立刻拿来了轻纱披风围在她们的肩头。接着女郎们以舞蹈碎步走向每一位客人。公主似的行礼。老十有些心不在焉,眼睛瞥来瞥去,四处搜寻着董丹。董丹往yīn影里又退了一步。她没有发现他,以为他已经走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吴总说了句什么笑话,惹得老十跟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看样子老十并不认识这个吴总。他朝老十走去,与她握了握手。她朝他笑着,整个人笼罩在他笑盈盈的目光之下。看来他并不是害死她姐姐的那个男人。是另外一个同样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男人毁掉了小梅。董事长、执行长官、总裁多如牛毛,老十总会被他们中的一个挑中,采摘,然后被糟蹋掉。

董丹头也不回地往大门走去。

两名男子尾随着他。接着他听见另外两个人也从餐厅里走出,跟了上来。这几个家伙既不凶恶也不可怕,他们甚至面带微笑,或许是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坏了今晚所有人的兴致。

“跟我们走吧。”其中一人说道。

董丹乖乖地跟着他们往外走,左右各一个警察,身后还跟了两个。为了宴会上所有人着想,董丹一点都不想给警察们添麻烦,走得乖乖的。这会儿老十正在与她的观众们共进甜点。也许吴总正在问她上的是哪所大学。他们的虚假关系就要开始了,除了她赤luǒluǒ的美丽身体之外,什么都是假的。

董丹看见一辆警车从停车场开出,朝他们驶来,同时也听见了手拷准备就绪,发出叮当的声响。一阵剧烈的反胃突然袭来,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发出一声畜类的低吼,弓下身开始大吐特吐起来。他的腹底似乎有一台qiáng有力的泵,把所有固体、液体的东西全从他的嘴里泵压出来,掷地有声地落在路面上。有那么一刹那,他奇怪自己这“哦哦”的吼叫是从哪儿发出来的。那声音已经像滚滚闷雷了。今晚他没吃多少东西,在看见老十以前,他不过吃了几片海鲜,现在应该早就吐gān净了,可是他仍然岔开了腿,蹲在那儿不停地往外倒。他感觉这一年半以来白吃的所有好东西这会儿都给倒了出来。渐渐地,他满嘴酸味,那是他在军队里头偷吃的馊包子的味道。当炊事班在讨论是不是该把那些发酸的菜包子拿去喂猪时,他把它们全偷了来,跟几个同样出身贫苦的农村兵分吃了。现在他得不停地移动两脚,才不会踩在自己吐出来的秽物里。他渐渐不再发出呕吐的吼叫,然而还是没吐gān净。胃液已经不是酸的,而是苦的。苦味是来自母亲煮的榆树皮掺和的小米糊糊。这样剧烈的呕吐简直把他的胃从里到外给翻了出来,胃壁上每一道皱褶都没逃过,就像小梅烧jī杂把jī肫翻成里朝外清洗一样。接下来是剧烈的疼痛。每吐一口都让他感觉一阵可怕的抽搐。他尝到略带铁锈味的血腥,仿佛吐出来的已经是他这条命的一部分。他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感觉上他把自己三十四岁一生的饮食历史都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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