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15)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耍赖,啊?”栓儿偷虚着眼看他。“赢的算数,输的重来,是不是?”

“五把三胜!”牛旦说。

“快拉倒吧,我看你少说输了六把。唉,你停停。”栓儿郑重地看着牛旦:“我要是中了签,你可得帮我照顾凤儿和她爹。”

“我又不是算壮丁的卦。”

“你不怕中了签去当壮丁?”

“怕呀!怕有啥用?”

“那你算啥卦呢?”

牛旦不说话了,接着掷他的铜钱。栓儿明白了,他凑到牛旦耳朵上说:“来不及啦。”

牛旦看看他。栓儿又凑上来说:“你想敲了那个疙瘩,就有钱行贿,保长就不抽你的签了。来不及了。”

牛旦说:“我才不算那个呢?”

“那你算什么?”

牛旦不理他,闭上眼,嘴唇下面咬的字只有他自己明白,然后他一松手,又把铜钱抛起,眼看它落下,又滚了两步远。他捡起铜钱,哈哈地笑起来。栓儿觉得他的脑筋对付牛旦一直挺富裕,最近却显得不够用。牛旦似乎深藏不露起来。

抽签的结果一宣告,牛旦中了签。

消息是柳凤带到上河镇的。铁梨花正在给店铺打烊,凤儿骑着借的小叫驴跑来,没到跟前就叫:“梨花婶,我牛旦哥中了!”铁梨花心想,她太疏忽了,忙栓儿和凤儿的喜事忙得分不出神,忘了请保长喝喜酒,也忘了给保长“上供”。村里有点钱的人都在收秋庄稼之前早早把保长打点好,该送烟土送烟土,该包大洋包大洋,等秋后征壮丁的一来,保长拿出一部分烟土、大洋再去贿赂征兵的爷们。

“牛旦人呢?”她上去拉住凤儿的驴,让她跳下来。

“正打架呢!帮着栓儿跟保长的人打!栓儿开始还跟保长理论,几句话说急了,就给了保长一拳。这就打起来了。保长有乡丁啊,还有征兵的老总,一打打成了群架,牛旦哥为了救栓儿,挨了当兵的一枪托!……”

凤儿的话在梨花耳朵里成了呜呜噜噜一团。她只听见牛旦伤了,栓儿也伤了。

等她和凤儿赶回董村,牛旦和栓儿已经在家里了。是牛旦把栓儿背回来的。他挨了一枪托的额头上,一根布条缠得乱七八糟。栓儿伤了好几处,腿上给刺刀戳了个口子,把牛旦的chuáng染得都是血。

“叫我看看——”梨花已把栓儿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掀起让血弄得黑红一片的裤腿。谁也没料到她的狠与快:她已经把那条裤腿扯开了,露出血盆大口般的刀伤。

“梨花婶,我没事。您得赶紧想个法子,不然牛旦明天早上就要随军开拔了!”栓儿说。

铁梨花只是吩咐凤儿去她房里拿白药和烧酒,又接着査看另外两处刀伤。

“娶了媳妇的人了,不能血一上头就跟人打去!”梨花说。

“不打他?!王八羔子明摆着欺负牛旦!”栓儿说。

“打了牛旦不是还得充军去?”梨花说。她的眉一拧,似乎瞧不上栓儿这股仗义和勇猛。“皮肉往刀尖上撞啥呀?那是它没扎准,扎准了你撇下柳凤咋办?”

栓儿不言语了。过一会儿,白药敷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才说:“甭说啥了,婶子,赶紧给牛旦想法子吧。”

凤儿说:“不中牛旦哥就跑?”

栓儿说:“已经算他是军队上的一号人了,那抓着还不枪毙?他还能老跑在外头不回来?再说梨花婶子呢?这房和地呢?叫你拿房拿地抵牛旦,咋办?”

“牛旦,”梨花说道:“这白药你也吃点。”

牛旦懵懂地:“啊?”

母亲发现所有人都操儿子的心,就儿子自己不操自己的心。他没事人似的,很奇怪大家在慌什么。

铁梨花架着骡车跑到董家镇上。镇关外有一所房,写着“杜康仙酒家”。进门穿过店堂,就是个天井。一面女儿墙后面的三间北房都点着灯。这儿是远近的人聚赌的地方。见一个女子进来,所有男人都愣了。酒店的小二这才追在梨花身后进来,一连声说吃饭在前面。

“我不吃饭。”梨花回答小二,又对他说:“看着我gān吗?我不能玩玩?”

她眼睛扫了一眼烟雾中的面孔,然后瞅准一张,走了过去。她搬了把凳子,往一桌人边上一坐,掏出烟杆,正要摸火柴,赌桌上一个男人替她点上了烟。

这桌坐的人里,有个名人,叫彭三儿。这儿的人们都知道他靠什么挣钱。这儿的人没一个是从正路挣钱的,但谁都对逃兵老油条彭三儿挣钱的法子很敬重。彭三儿替人顶壮丁,顶一回收三五百大洋。打死就死了,打不死三五百块大洋够他来这里玩一阵。他赌风特坏,别人不敢大赢他,赢急了他会玩命。

这时彭三儿正背运,一块怀表押的钱刚刚输掉。他掏出一把伯朗宁手枪搁在桌上,对一个对家说“那,这个先押给你,你借我三十块吧。”

对家把枪拿在手里,掏出三十块钱,拍在桌上。“三儿,这枪卖给我算了。”

“卖给你我使啥劫道去?”彭三儿笑道。他三十岁的脸膛上长着刀刻似的抬头纹,眉眼鼻梁都还是俊气的。要不是表情里时时透出的歹和赖,他也称得上相貌堂堂。

“三儿老弟,下回再逃跑,多偷两把枪,黑市上卖值钱着呢!”另一个男人说。

“你狗日的吃根灯草,放屁轻巧。”彭三儿说。“你以为跑一回那么容易?壮丁都是绑着送上前沿的,刚学会开枪就叫你打冲锋。一仗下来,脑瓜还在,你才给编到班里。那时候你才能寻摸时机逃跑。老兵们都知道壮丁里有咱这号人,盯得紧着呢,……”

一边说话,彭三儿又输了。彭三儿眼珠子红了,脸也红了。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金戒指。一扭头,见铁梨花坐在他后面。

铁梨花笑笑说:“输了算我的。”

彭三儿打量着这个女人,一时看不出她的岁数、出身,也看不出她属于在场的歹人,还是属于这时已经chuī了灯睡觉的好人。

“别看了。我姓铁,叫铁梨花。这个戒指送你玩,将来赢了我要利息。”她半真半假地说。

几分钟之后,彭三儿把戒指也输了。他刚要转头向铁梨花抱歉,一个镯子又搁在他面前。

“梨花大姐,……”彭三儿心虚地笑笑。人们从来没见过彭三儿这种笑法。

“输了算我的。”铁梨花还是刚才那个口气。

彭三儿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脸看着这个年龄难测的美貌女子。“大姐您有事求我?”

“那当然,不然我吃饱撑的?”说完她站起身;“我在隔壁等你。”

隔壁是个让人吃点心、休息、和窑姐讨价还价的所在,还搁置着两扇屏风,上面的绸子全让烟熏变了色,破的地方贴着纸。铁梨花一进来,就打发那个小跑堂把躺椅上的单子抽掉,铺上gān净的。小跑堂说gān净不gān净,就那一张单子。铁梨花说,那就找些报纸垫上。

彭三儿进来的时候,铁梨花靠在垫满报纸的躺椅上,由小跑堂给她捶腿。

“大姐咋知道我在这儿?”

“像你这种人,还能在哪儿?”她指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又掏出两文钱来,递到小跑堂面前。等小跑堂的脚步声远了,她又说:“听说你上回差点没跑掉?”

彭三儿说:“可不是,帽子叫打烂了。不过我可贼,是用扫帚挑着帽子蹲着跑的……您见过蹲着跑的人没?我蹲着跑跑,得比人家直着跑还快。”

“挣的钱又花光了?”

彭三儿马上嬉皮笑脸:“这不,您又送钱来了。”

铁梨花:“你要多少?”

“是您儿子,还是相好?”他嬉皮笑脸地把自己的头凑近她。“要是您儿子,我就少要点。这个数——”他叉开五指。

铁梨花从躺椅上支起身子,一只脚去摸索地上的鞋:“去年不才三百吗?”

“大姐您看我连五百也不值?”

她真看他一眼,说:“值。”她脚尖摸到了第二只鞋,踩着站起身:“可我得有五百块呀。就那点首饰,还让你都输了。”

“要不看您这么仗义,我的价是六百呢!”

梨花在外面打听了,顶个壮丁的确要五六百块。她扯扯衣服,往屏风外面走,却让彭三儿一下扯住了袖子。

“那咱四百五,咋样?顶壮丁是拿小命赌呢!我这命也是老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值那个钱。可我得有哇!”

“你有多少?”

“就三百。”

“三百五。”彭三儿说。

铁梨花还想再杀杀价,彭三儿开始解开他的衣领的纽扣,一边说道:“三百五,您儿子的命就保下了。您儿子的命三十万也不止:他娶上媳妇给您添孙子,给您养老送终!他去当了壮丁,您等于输掉了三十万!您看看,您花了这三百五……”他终于把肩头上一块还没长好的伤疤给扒拉出来,“您儿子就不挨教官的皮鞭了。打枪打不好,刺刀上不好,走步走不好,他鞭子就上来了。伤口再一烂,长不上,就成了这样……”

那块疤要多丑有多丑。

铁梨花眉头一紧,快吐出来了。她说:“行,三百五——让你个狗日的称心一回!”

说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在一夜间凑出三百五十块钱几乎不可能。答应彭三儿是她想到了张吉安。张吉安也许会帮她,但她因此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这人情她再用什么去赎?用钱是赎不了的。

夜里一个女人家赶十里路十分不明智,但梨花顾不了了。到了上河镇就跟进了个鬼城似的,所有窗子都黑着。这正说明这个镇上的人正派。远远看见张吉安的房子了,楼上似乎还点着灯。她走上去,心想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她把骡子拴好,再走过来拍门的时候,楼上的灯却熄了。

拍了好一阵,门才开了一卡宽的豁子,一个伙计手上擎个油灯,身子缩在临时披的长衫下面。

“找谁?”见她是个女子,伙计把门开大了些。

“张老板在不在?”

伙计把各种身份往她身上安了一遍,才回答:“张老板在城里。”

铁梨花伸出一个尖利的胳膊肘,把伙计往边上一捣,自己就要往门里走。

“唉,对不住,没请您进呢!……”伙计说。

“那就快请吧。”她说,笑模笑样的。

伙计缠不过她,让她进到厅堂里了。

“你住楼上?”她问,一面打量着厅堂。

“我就住这后头。后院还有仨伙计。”

梨花还是笑模笑样的:“这样吧,我在这儿等着,你骑我的骡子去把张吉安先生找来。”

“这可难死我了——张老板在洛阳、津县都有房,有时他还上北京、下南京,我去哪儿给您找?”

她把十块大洋拍在一个高几上,说:“找不着,我不怪罪你。”

“不中……”

“你要是怕我偷你这店里的破烂,再喊楼上的伙计来看着。”她指着店堂里摆的古董:“这些你送我,我都懒得往家扛。”

“伙计们都住后院。”伙计瞪着这个细高的女子:她可不像在胡扯。

“咱们这块风水宝地,我闭上眼给你指块地方,你只管挖,挖出来的都胜它们十倍。你还别不信……”

“我信!”一个人在楼梯上接她的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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