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呀,那鬼子挟带了一个镂空鸳鸯枕,叫赵元庚给砸了。”铁梨花说。
“我也听说了。”张吉安说。
张吉安见铁梨花要起身去厨房烧水沏茶,马上拦住她,说他坐坐还得走。
“我这土窑不配你歇个脚,是不是?”梨花嗔怒地说。“你要是一口茶也不喝就走,以后你别来了,啊?”
张吉安只好又坐下。但他机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两人在八仙桌旁端坐下喝茶的时候,铁梨花已经看出张吉安揣了短枪在身上。
张吉安说这一阵日本人这样热衷古董走私,其实就是所谓的镂空薰香鸳鸯枕引起的。秋天那个巡抚夫人的墓终于被人掘了。这回的墓可是真墓——过去掘出来的几座墓,都是假的。这个墓里的鸳鸯枕,自然也就是真货了。
“是我在你店里看见的那个?”梨花一边嗑瓜子一边问道。她明白张吉安上次拿出那个枕头和今天的突然造访,都是在刺探她。但到底想刺探什么,她还在摸黑。
“那个不是真的,做的不比真的差就是了。”张吉安从口袋掏出烟嘴、烟卷。“你知道真的在谁那儿?”他点着烟,看着自己的膝头,“真的在赵元庚手里。”
铁梨花这回是真蒙了。
“最近被从真墓里盗出来的,人人都以为是真的,其实是个一流赝品。是赵元庚把真货盗出来之后,搁进去的一个一流赝品。”
铁梨花嗑瓜子的声响在暂时的沉默中听着十分的响,爆着一个个小鞭pào似的。刚才张吉安的话让她脑子顿时成了个大空dòng,空得呼呼过风。栓儿和牛旦掘出来的是个假货?!为一个假货她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假货把她花了十年工夫才过踏实的平民日子又掀了?眼前这个张吉安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知道她逃出赵府后敲过十年疙瘩?凭她过人的天分成了首领?成了敲疙瘩的人的“铁娘娘”,这些敲疙瘩的都传说她那与生俱来的探墓神术——只要她头一晕,她脚下准有一个千百年的老墓……张吉安对她在yīn阳间隐游的那十年,知晓多少?
她满脑子都是对张吉安的审问,耳朵并不闲着,把他正说着的话都细细听进去了。他告诉她,帮着赵元庚探到巡抚夫人墓的人,正是徐凤志的父亲徐孝甫。
铁梨花搁在牙齿之间的瓜子连壳落进了嗓子眼。
张吉安接着说,二十多年前,她逃离了赵家之后,徐孝甫花了三个月才探到那座墓。赵元庚让他把真货盗出来,把一个bī真的赝品再装回棺材里。恢复成原样的墓除了徐孝甫本人,谁也分辨不出。没多久,徐孝甫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一个月不到就死了。赵元庚以为这样一调包就不会再有人惦记那个真货了。
“你是咋知道的?”铁梨花又拿起一颗瓜子。
“我当然是留了亲信在赵家。再说,要是知道他的为人,这些也不难推测。”张吉安笑眯眯地看着她。“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这位表兄了。”
铁梨花说:“他知道我这些年藏在哪里,就是不来找我,是吧?”
“他暗地布置人跟着你。你掘出的东西总要出手吧?就像燕子跟着人不跟蚂蚱一样。人在草里一走,蚂蚱、蚊子自然就给惊飞了,燕子跟着人就尽吃吧。”
铁梨花心里苦笑:原以为姓赵的钟爱她的美色呢。
“后来你洗手不gān了,落户到这里,他就找不到你了。我听说他派人在洛阳、津县都找过你。他咋也没想到你会做个老实农家婆儿,在这里种红薯、纺棉花。他以为他了解你,以为你人能老实下来,心也老实不了。”
铁梨花想,失去一个儿子,或许两个儿子,才能明白老实种红薯纺棉花有多美。现在全晚了。心里几乎认了全盘皆输,但她脸上摆出的却是最魅惑人的那个笑容。
“吉安大哥,咱不说他了。说他让咱老不带劲。”
张吉安叹一口气,站起身,打算告辞了。
“吃了晌午饭再走,我杀只jī给你炖炖!”铁梨花替他做了主。
“我还得赶车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你是要娇屋藏金喽?”张吉安头一次用这种笑逗她。
“那咋着?藏不住你?”梨花铁下心来,要逗就逗到底,她得让他看看,她逗不恼,她很识逗。
张吉安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梨花这名字好,”他说,“我爱叫,爱听人叫你。梨花,你可不能再叫我等了。你只管点个头,我就带你走,咱去郑州,不行就去开封、西安……”
铁梨花像条huáng河鲤鱼那样一个打挺,已经在两尺之外,面对着他站着了。她的脸红得像未经男女事物的小闺女。
“我可哪儿也不去。哪儿我都过不惯。”
“……依你。咱哪儿也不去。”
“知道为啥我哪儿也不去吗?”
“为那个瞎子?”
梨花给了他一道蓝幽幽的眼光。
“就为你对他这份情义,我更敬重你,也更疼你——你剩下的几十年就整天伺候个瞎子?”
“吉安大哥,咱命浅,盛不了你给我的福分。”
“梨花,你这话是刀子,扎我呢?”
“你的心我领了。咱们还有来世。”
“来世?要真有来世,人才不会这么想不开!”张吉安突然变得愤愤的、也狠狠的,被什么苦痛念头咬疼了似的。“要是真有来世,赵元庚的老母亲也不会把那个瓷枕头带走。为那个宝贝,赵家上上下下得瞒哄多少人?让老太太偷偷落土,让个空棺材填上假人填得沉甸甸的,停在那里停三个月……那就是他们谁也不相信有来世!你相信吗,梨花?你一天也没信过!不然你会去……”
铁梨花知道他咽回去的半句话是什么。“你会去掘老坟、敲疙瘩?你不怕来世遭报应?”
“那老太婆一辈子好热闹,这会儿一个人挺在孤坟里,老没趣儿啊!”她说。“谁能探到她老人家的墓,可就给老人家解闷儿了。”
“谁探着她老人家的墓,谁就得着那个真瓷枕头了。”
铁梨花再一次朝他魅气十足地笑了笑:“吉安大哥找梨花妹子合伙来了?”
张吉安笑笑:“纺了十年花,种了十年麦,梨花大隐十年,恐怕更有仙气了。”
“你听说了?”
“谁能不听说?说你十来岁就是一面探宝镜子。”
“说我大隐十年,也对。这十年我过得可美。睡觉梦都不做。你要真想要我跟你走,咱还得过这不做梦的日子。”她双眼蓝幽幽地望着他。
哪个男人给她这样望着,也不敢不说实话。
所以张吉安赶紧把眼睛挪开。
“梨花,跟了我你不会后悔的。你要啥我没有?除了我,其他那些男人也敢爱你铁梨花?”
柳天赐听见凤儿还在隔壁忙活。这么晚了,她还在批改学生们的功课。学生从四十几增加到六十,董家镇上有几个学生听说董村的柳先生教得好,还不打板子,都转到这个土坯学校来了。
他这几天受了凉,天一黑就咳嗽。咳紧了凤儿就会跑过来,从棉窝里提出一把瓦水壶,给他倒一碗热水。
这时凤儿给他把水端到手里,一面说:“听您咳嗽都像个老头儿了!”
“那我可不就是个老头儿了,闺女都出嫁了。”
凤儿一阵沉默。柳天赐在心里懊悔:打嘴打嘴,你真是老了不是?往哪儿说不成非往她伤心处说呢?!……
“不行咱找个媒人去你梨花婶子家说说,把你和牛旦的亲事定下……”
“不去。”凤儿说。
柳天赐这几天已经注意到凤儿的坏心情。有时她还会躲着掉泪。都是黑子引起的,她的梨花婶的揣测让这闺女心里难坏了:栓儿独贪了宝贝,正花天酒地呢!她凤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当时会挑上栓儿?现在闺女不闺女、寡妇不寡妇。就是牛旦真爱她,她也是两难。只要栓儿活着,她就不算守寡呀!可是牛旦死死咬定,他亲眼看见栓儿叫大水卷跑了……
“闺女,知道爸为啥这么疼你吗?因为你小的时候,爸就看出来,你不像一般的小闺女,你心里能装些大事儿。”柳天赐的声音非常和缓。
这和缓里的严厉和失望只有柳凤能听得出来。她明白父亲从来不会板着脸说教,他的一言一行、为人处世已教了她太多了。他的失望在于他一直以为凤儿能和他一样,不在自己的一得一失上过分纠缠,不会为一得一失而过分得意或过分痛心。他原指望她能做他的帮手,好好办学。他总是相信,学办好了,让命苦的人也学着从个人的一得一失之外找到寄托,树立志向,命苦的人就苦到头了。他的好学生里就有志向大的。有一些进了大学。其中一个在大学里成了抗日分子,回到母校秘密宣传抗日,让汉jian出卖,躲到他家。大学生走了不久被日本人抓了,把他连累进去,他才带着柳凤逃到董村。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怪那个学生。因为他相信他们是一样的人,是真的男人。真的男人意味着不在自己的一点苦和福里缠磨。这些柳凤都见证了,她却这样和自己缠磨不清,成了父亲瞧不上的典型小闺女。
第二天,柳凤心里豁亮了一些。她和牛旦套上车去山上打柴。一天冷似一天,得趁着太阳好把柴晒gān,在下雪的时候用。两人在一块儿砍了一下午的柴,一共说了不下十句话。
等车装满,牛旦先跳上来,又伸手来拽柳凤。凤儿坐上车后,牛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咋没看你穿那红绒布祅子?”
他知道凤儿和他母亲裁剪了一晚上,把那块红绒布剪出一件祅面子来。又看她俩人一块儿絮棉花,还听她俩人商量滚什么颜色的边,盘什么花式的纽扣。
“那穿着人家不笑话?”凤儿说。
“笑啥呢?”
“你不懂笑啥?”
她脸红红地看着前头洼洼坎坎的山路。看来这憨子真不懂。
“栓儿不在,我穿惩红,人家该说我爸没教好他闺女了。”
牛旦明白了,没吭气。
“叫他们说去。咱柳叔是办新学的。”他闷了至少有一袋烟工夫才说。
凤儿以为他不想接着往下谈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来,这憨子把好几天没笑的她逗笑了。
快到牛旦家门口了,凤儿向外头挪了挪屁股,意思是怕人看见一男一女坐那么近。牛旦一把拉住她。凤儿感觉出来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再看他脸,鼻尖上也油腻腻的,好像也是细汗。他眼睛非常狠,鼻孔张大了,上唇翘上去,露出方而大的牙。
凤儿有点怕牛旦这副样子。
牛旦飞快地撤换出拉住她的手,原先那只手从她腰后绕过去,伸到她袄子里面。她的肌肤一下子沾上了他手上粘湿的汗。她心里一麻,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突来的亲近。她告诉自己,这是牛旦儿啊,是梨花婶的憨小子啊,你怕啥呀?这一想,她眼一闭,软在他怀里。
他滚热的呼吸喷到她嘴唇上。他伸在她祅子里的手把她的身子抓疼了。
“叫人看见!”凤儿轻声呵斥。
他根本就听不见。
“牛旦儿!牛旦儿有人来了!……”凤儿说。
他知道她吓唬他。冬天黑得早,各户喝汤也喝得早,省得点灯熬油。这时huáng昏的余阳还在秃了的柿树梢上,田野上一个人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