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5)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李淡云站起身,拿过水烟袋,张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来。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云说。

“不会呀!”

“不会才赢钱呢。赢了全是你的,输了我出。”淡云说。

“五妹的翠耳坠是刚得的?”二奶奶问道。她失宠多年了,反倒有种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语气也不酸。

“那还用说,”三奶奶看看凤儿。她一个晚上都想说这副耳坠子,终于有人替她说了。“看着就是好东西。”

“眼皮子这么浅!”四奶奶说。“好东西关你啥事?”

二奶奶说:“你们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尽收到好东西?一年半载一过,他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就没好东西了。五妹子,趁他现在肯摘星星月亮给你,叫他摘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没准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说。

“不同也就是三年两载。我话撂这儿了。只要天下的妈还能生出五妹子这样的俊闺女,他的新鲜劲头就会往外跑。他不是也往咱们身上堆过金、银、珠、翠?”

“怪不得他整天派半个跟班跟着五妹妹。”

“那是跟着首饰。”三奶奶说。

“对了,都说这回去湖北打仗,要带上五妹妹。”

“那他可得两头忙;白天冲锋撤退,晚上还得在chuáng上冲锋,让五妹妹生儿子!”四奶奶说。

“他在窑子里学的那些把戏,翻腾起来能玩大半夜。还得让你叫唤呢!”三奶奶说。“五妹妹,他在chuáng上打冲锋,你给他chuī号算了……”

几个女人就笑啊笑,一面你拍我一巴掌,一面我踢你一脚。

李淡云看一眼局促的张副官,抿嘴一笑:“咱这儿还有个童男子呢!”

三奶奶不理会大奶奶,问凤儿:“他把你累坏了没有?”

四奶奶说:“开封人不叫累坏了,叫使坏了。使死了!使坏了!是不是,五妹妹?”

三奶奶又说“那可真叫使坏了——我过门的头一个礼拜,早上起来都疼得够呛,走不了道!”

“四妹,掌她嘴!”李淡云说,咯咯地乐着,看看张副官,又看看凤儿。

“那能不疼?就是十斤大蒜,那么捣一夜,也捣得渣都没了。”凤儿说道。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口那么粗,说起来样子嘎头嘎脑,全然不懂这是见不得第三个人的话。大家愣了一会儿,全仰脸俯脸地大笑起来。张副官向李淡云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三奶奶指着张副官离去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又笑得说不出来。

凤儿站起来,说尿都快笑出来了,这一刻非得去上一趟茅房。

走在廊沿上的凤儿再也憋不住了。她蹲下身,让喉咙松开。一股酸苦的水涌上来,直泄到廊沿下的凤仙花上。又呕了几下,仍没呕出太多东西,但是一点力气也没了。刚刚站起,她一惊,发现身后有个人。

“这样瞒下去不是事。”张副官用呼吸说道。“肚子很快会大起来的。”

凤儿不说话。看着耳房的灯光投在地上的雕花窗格。

“坠胎的事,想都别想。要出人命的。”

“死了活该。”

“命是你自己的。”

“那也活该。”

“五奶奶……”

“你等啥呢?还不去告密?!”

“五奶奶,你别拿我当赵元庚那样的人。”

“那你是哪样的人?”

张副官不说话了。

“我连他都不要,会要他的副官?”凤儿狠狠地说,把“副官”二字咬得极其轻贱,你可以听成“太监”,或者“跟包”。

“五奶奶,你为啥要弄死肚里这孩子?”张副官口气qiáng硬了。

凤儿不说话。

“要说防范人,我表哥有一万个心眼子。你算不过他的。”

凤儿突然转过脸,从那窗子透出的灯光在她的鼻梁上切了一刀,她的半个脸很是尖峭。谁都得承认这是个不多见的漂亮女子,漂亮到祸害的地步。

说完他又轻又快地走去,马靴底子都没踏出多大声响。大奶奶淡云从门口伸出头来叫道:“五妹子,等你呢!”

凤儿快步走回去。张副官在远处听她笑着说,晚饭喝了太多粉丝排骨汤。

这天凤儿跟赵元庚说她想找个照相师来给她照相。县城里有两家照相馆,一听有这桩好生意都扛着三角架相机来了。

凤儿要照一张骑马的相片,两个照相师又扛着他们的家伙顶着下午的太阳跟到马场。赵元庚把她托上马背,自己替她牵着缰绳。马似乎乖巧安泰,两个照相师各自架上三角架和相机,在遮光的后布帘子里钻进钻出,汗水把他们的裤子褂子粘在皮肉上。

“五奶奶朝这边转一点身!……”

“五奶奶,身子板挺直……”

凤儿就是不敢挺直身体。赵元庚在勤务兵举着的一顶太阳伞下面不时指点她的姿势,然后把马缰jiāo到她手上。

“你给我拉住它!”凤儿不肯接缰绳。

“那照下相片来不闹笑话吗?你骑马还得人家给你拉缰绳?”赵元庚笑道。他这时像是个老父亲对待自己惯得没样的闺女。他又告诉风儿,这是他的一匹老马,立过战功,认识路也认识人,出了门走多远,想回来就跟它说一声“回家”,它都能把你驮回来。家里的人它见过两回就认识了,这回肯定不会再尥蹄子。

“我还是怕!……”

“上回它是欺你生,这回它认识你了。你瞧它这会儿多老实。”

“它装老实!一会儿就得撂我!”

“它敢,咱今晚就炖了它!”他把缰绳递给她。

凤儿终于战战兢兢接过缰绳。照相师们从遮光布里拱出来,叫凤儿挺胸抬头,摆出笑脸……他们叫喊着:“好——一、二……”

马再次胡闹起来,又蹬又踢,咴咴嘶鸣,朝马场的木栅栏冲去,凤儿吓得失声惨叫。

赵元庚的脸一下子长了,下嘴唇挂下来——这是他在大省悟之前的脸。

马就要撞到栅栏上了,但马背上的女骑手一夹腿、一纵缰,马蹄腾空而起,从栅栏上越过去。跟着赵元庚来的一个警卫班都欢呼起来,为五奶奶无师自通的马术。

赵元庚抽出枪,朝那个直到现在才把自己jīng湛的马术跟他们露一手的女骑手开了一枪。

张副官这时气喘吁吁地赶到,一下撩起他表哥的胳膊。

“哥,她肚里有你的孩子!”

赵元庚的脸更长了,像一匹老而病的马,唇间露出抽了大半生烟的牙口。他比失了一块阵地还哀伤。

就在他不知拿那个越跑越小的女子身影如何置办时,一个班的警卫兵全开起枪来。只是太晚了,马已跑进一片柳树林。

所有的搜索追捕计划都布置妥当之后,赵元庚把张副官叫到自己书房。大奶奶李淡云站在丈夫后面,不紧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云问道。

张副官明白,他表哥让大奶奶来问这句话,就少了一层审他的意思。

“我也是才知道。”

李淡云和赵元庚都不说话。意思很明白:你才答了一半啊。

“五奶奶每回出门,都去看一个郎中。这我是刚刚查出来的。我到城东一家中药铺把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了。”

“是保胎药?”淡云问。

“坠胎药。”张副官说。“上次从马上摔下来,是她存心的。”

“厨房没人煎过药哇。”淡云说。

“药当然不会在厨房煎。是二厨带回家给她煎的。”

不一会儿几个兵就推搡着二厨来到后院。他一抬头看见站在廊沿上的旅长,魂魄立刻从眼睛散出去。张副官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五奶奶让你给他煎过几副药?别怕,煎药你怕啥呢?”

二厨看看旅长。这时赵元庚双手拄在拐杖上,拐杖支在两个一高一低的脚中间,瘸也瘸得很有样子。

“你见她把药全喝下去了?”

“啊。我还寻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里去喝的?”

“没有。她自己跑到厨房来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药装在一个粥钵子里……”

“是她让你装的?”

“不是,是我自己……”

“挺聪明。”

“瞧副官说的……”

“那你没问问五奶奶,吃药gān吗背着人?”李淡云说。

“这是咱该问的话吗?您说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说,只要五奶奶给钱,你啥都不问。”李淡云说。“五奶奶给的钱比我给的工钱多多了,所以你就背着我给她当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钱没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么了?”李淡云问:“你得图点什么吧?那她给了你啥?给的那东西比钱还好?”

二厨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没、也没跟她要……”

枪响了。李淡云和张副官看着跪在那儿的二厨瞪大了眼,也在纳闷哪来的枪声。眨眼工夫,他向斜后方一歪,倒了下去。

赵元庚提着他的手枪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闷气。

凤儿大名叫徐凤志,是小学校的柳先生给起的名。小学校在镇子的东口,凤儿家住的陆家坡村在镇子西边。她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男孩子,穿着城里学生的学生装,还没长宽的前胸上尽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赐,到陆家坡挨家动员女孩子们去上学。这一带虽然贫瘠,但离洛阳不太远,又通火车,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点子传过来。不过也只是些城里人读了书、吃饱了饭想出的点子,在这一带马上就变成了馊点子。所有人都对姓柳的男孩子说:我让闺女上学去,谁给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来到了凤儿家。凤儿一个人在家纺花,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跟来来往往赶集、下地的人们说话解闷。就是过往的村邻们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诉凤儿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现之前,凤儿心里已经对他有几分可怜。

“哎,徐凤志,”他走过来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凤儿看着他,心里对他的可怜马上没了——人家一点不稀罕你的可怜。

“我爸给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说。

这个细眉细眼、自带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学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凤儿同年生的,比凤儿大几个月。凤儿对自己的大名新鲜极了;这大名就像一件学生装,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个人。

“你咋不上学?”他问。

“我这么笨,你要咱吗?”她笑嘻嘻地说。

刹那间两人都为这“你要咱吗?”红了脸。他们马上意识它在一对小儿女之间意义重大。凤儿的美貌就像这地方的钧瓷、牡丹、古董一样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细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儿子娶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爸靠洛阳铲过活,搂的尸首比搂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为:“打残废人,踹寡妇门,操月子人,挖绝户坟。”凤儿爸徐孝甫gān的,是最后这一项:那些古墓早就断了后人照应,自然都是“绝户坟”。不愿上徐家说亲还有一桩顾虑,就是徐家是从开封搬过来的,凤儿妈不是个纯种中国人,混杂了犹太人的血脉,所以凤儿算小半个杂种。

“来咱学校上学的,有比你岁数还大的。”

“我都老了!”凤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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