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9)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凤儿不知道自己的几十种笑里有十分天真无邪的这一种。这时候她在老伙计眼里,一笑就笑成了个孩子。

“我有半年多没喝这么好的茶了!”

就喝这最后一口茶,喝完起身扯扯衣服就走,她对自己说。但她又喝了一口。她对自己的不守信用在心里笑笑:你这懒婆娘,屁股咋这么沉?!……她在老伙计为她斟上第三杯茶的时候终于站起来告辞。

“我还没开价呢!”老伙计的手差不多要伸上来拽她了。

凤儿不是被老伙计拽回到椅子上,而是被疼痛。它不像前几回那么客气,来时多少给个预告。这回它来得太猛,凤儿觉得自己给疼得昏迷了一瞬。这个疼痛就是小孽障本身。这个小孽障想要出世,是不管他娘死活的……

她只看见老爷子嘴合嘴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恨自己贪恋那点热茶、那一会儿舒适就耽搁在这里,听由老爷子两片嘴皮子翻来翻去,把一件难得的好东西贬得一文不值。现在她想走也走不动了。

赵元庚的儿子就要生在这当铺里?

凤儿不知道这阵剧痛离分娩至少还隔着几个钟点。头次生孩子,这样的疼痛还只是开始。凤儿自认为能算计得了她的人不多,(连赵元庚都在她手里失算了)因此根本没把当铺这个穿蓝布长衫的老伙计放在眼里。

蓝布长衫下的那颗心跳得就差顶起那层蓝布了。老伙计一面跟面前的女主顾说话、gān咳、赔笑,为她一杯杯续茶,一面偷瞄着老爷钟的长短针。徒工走了一个多钟点了,四十里路给一头好骡跑,不是玩一样吗?可这货怎么还没回来?是赵旅长不在没人能做主?……

“真是……太乱真了。要是真的,这成色的翡翠全中国也难找出第二个来。”他把二十块大洋一块一块往桌上数。“不过也难为人家,弄来这么乱真的假货送你,情分也不薄,你说是不是,他嫂子?”

“说不定他也看走眼了,”凤儿说,“花了买真货的钱数,买的是假货。”

她几乎用全身力气来支应老伙计。她想肚里的小孽障跟他父亲串通一气来欺负她。你折磨我吧,看你还能折磨多久!再有一会儿,我就和你总清算!……

等到这阵疼痛过去,凤儿把镯子慢慢捋回自己腕子上,左右看看。

“好茶。谢谢了!”她站起来。

老伙计赶紧跟着站起来。

“你……你不卖了?”

“三文不值二文的,有啥卖头。”

她快步朝门外走。老伙计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唉!……”

凤儿吓一跳,她手势很大地抽回自己的衣袖,眼神在说:“大爷您看上去挺规矩的呀!”

“对不住……”老伙计赶紧鞠了个躬。“太急了!……”

凤儿看着失态的老爷子。她用不着问“急什么?!”

老伙计又鞠了个躬:“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怕他嫂子回去,把事当面跟他挑破了,说人家送的是假礼。”

“您放心,今生今世我不会再见着这人了。”凤儿说。她已经跨出了门槛。老伙计再次急了,喊起来:“别走!……”

凤儿又站住了。

“他嫂子,那你自个儿说个数,都好商量嘛!”

凤儿咯咯地笑起来。老伙计等她笑完,又说:“世上的东西本无价,价钱都是人为的。我开的价你可以还嘛。”

凤儿说:“要是它真的就值二十块钱,您才不会请我喝几块钱一斤的好茶呢。要是您gān这行当gān了四十年,还会让假货花了眼,老板才不会让您独当一面呢。要是您混到这么大岁数还请卖假货的喝好茶,把卖真货的往别家当铺送,老板早就打发您回家种红薯去啦!”

老伙计给说得老脸没处藏似的。他这样的人能把稳饭碗,主要靠面皮厚。老板、主顾都窘了他几十年,窘了他万千遍,他在凤儿面前会窘得直是傻笑,当然不会是真窘。他想让凤儿相信他不过在欺行霸市,现在被她说穿了。他瞥了路尽头一眼,几个放蜂人乘了一架骡车走过来,蜂箱摞的有一间小屋那么高。徒工怎么到现在还没带赵元庚的人回来?……再不带回来,他就留不住这个在逃的赵五奶奶了。

“他嫂子一看就不是一般农户家的妇道,敢问不敢问夫家姓名?”

“不敢问,”凤儿又笑一笑:“问了该吓着了。”

马记典当行的徒工远远落在了八个骑兵后面。徒工一到赵家,就看见了张副官。他报告说五奶奶找着了,是跟赵家失窃的翡翠手镯、耳坠一块儿找着的。张副官叫他在门厅里稍等,他去通报赵大奶奶李淡云。赵旅长到安徽给部下们开庆功会去了,所以得大奶奶拿主意,怎么处置身怀赵家子息在逃的五奶奶。

张副官亲自披挂起来,带了八个兵,骑上马往津县去。典当行的徒工乘着骡车跟他们跑到城外官路上,就跟不上了。

马记典当行离城东门只有半里路,城门口甩个响鞭,铺里都能听见。老伙计此刻已经承认自己的“走眼”,愿意出三百大洋来收凤儿的翡镯。东城门方向突然传来烈马的嘶鸣。

凤儿和老伙计一块儿朝门外明晃晃的下午看去,又不约而同地来看彼此。老伙计的眼光躲开,凤儿全明白了。

“赵元庚给你什么好处?!”她抓起柜台上的雕花镜子。只要老伙计上来拦她,她就往他头上劈砍。

“五奶奶别生气。赵旅长不给俺们难处,就算给了天大的好处。”

老爷子低下头,任赵五奶奶出气,就是真把镜子碎在他的老脑袋上,他也认了。

凤儿心想,砍了这颗半秃的脑壳也没用啊。凤儿不做那些没用的事。她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不能让赵家得逞,捉了她还落个儿子。她把镜子在柜台上一磕,从一摊碎片里挑了根最尖利的,捏在手上。她得先往肚子上戳,再往自己喉咙上戳。

白亮的门口一下子暗了。两个戴着养蜂面罩、帽子的人走进来,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女掌柜的,跟您借把镐!驮蜂箱的车翻了……”

凤儿正要说她不是女掌柜的,那人已将一顶防蜂面罩和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一面把她往通往后院的走道上推。

“凤儿,是我们……”

凤儿一点也听不出这个“我们”是谁,只明白“我们”和赵元庚的人在唱对台戏。

等她跟着一个养蜂人从马记当铺出来,他才说:“我是陆宝槐,小时候你叫我二狗子哥。”

凤儿朝他看一眼。隔着自己的和他的面罩,她也看不清二狗子的脸。她记得十来岁的二狗子有两条毛虫似的大眉毛,十六七岁的二狗子鬓角和刚冒尖的胡须连着。这时的二狗子该有二十五了。

当铺后面停了一辆车。拉车的一头驴骡和一头马骡喷着鼻子。眨眼间凤儿已坐在了车上。不久,她眼睛看出去,两边都是往后退去的菜花田了。二狗子告诉她,凤儿爹死前嘱咐他一定要找着凤儿。

凤儿被腹痛折腾得一身接一身地出汗。这时她紧咬的牙关松开了,问道:“我爸死了?”

“啊,死了有半年了。”

凤儿隔了半晌才问:“埋哪儿了?”

“跟你妈的坟一并排。”

凤儿没哭。她原本就不爱哭,自母亲死了后,她觉着自己没剩多少泪了。从赵家跑出来的这几个月,她的心越来越硬。到她打听到柳天赐挨了枪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硬成了一块石头。

陆二狗把车驾到一条小路上。两边的枣树开花了,粉白一片云雾。穿过枣林,就是那条gān涸的河。过河时凤儿看见石缝下河水还活着,还在无声息地流淌。

凤儿突然发出一声叫喊。她对于自己能够发出母羊般的惨叫毫无知觉。叫的同时,她的身子做出很不体面的姿态,两腿分开,腰向后塌去。二狗子赶紧喝住牲口。

远近一个人也没有。太阳落到枣林的后面,月亮在它对过淡淡地挂着。二狗子很慌地问:“凤儿,要紧不?”

凤儿根本不理他。她连他是个半熟半生的男人都忘了。

“凤儿,咱再赶五六里,就到家了……”

凤儿吼了他一句什么。

“你说啥?”二狗子问,把耳朵凑近她。

凤儿又吼一声,同时一个巴掌拍在二狗子脸上。二狗子好像听清了她是说:“滚远点!”

二狗子赶紧跳下车,想想他不能依了她“滚远点”,让她把孩子生在蜂箱上,便又跳上车,把凤儿连扛带拽地弄到地上。凤儿沉得像个人形秤砣。

凤儿一对黑里透蓝的眼珠散了神。她被二狗子安置在一棵大槐树下,身下铺着二狗子放蜂带的铺盖。

凤儿一口一个“滚远点”,二狗子就是不依她。

最后凤儿脸紫了,对二狗子说:“我要解大手了,你在这儿gān啥?!”

二狗子这才跑开。一个钟点后,天擦黑了,二狗子带着一个接生婆来到槐树下。跟在后面的还有二狗子的媳妇,怀里抱着正呷奶的儿子。他们要把凤儿搬到家里去。

产婆伸手往凤儿裆间摸了摸,一面说:“来不及往旁处搬了。”

幸好车上有一口铁锅,一个铁桶。不久二狗子媳妇就用石头支了个灶,架上锅,锅里烧着从河里一捧一捧舀来的水。

月到中天时,孩子才生下来。果然是个男孩。二狗子媳妇用锅里的热水替孩子擦洗,一面大声向躺在槐树下的凤儿大声报喜:“胖得哟!眼睛都成缝了!鼻子好啊,像你的鼻子。手大脚大丨比俺栓儿生下来的时候个头大多了!……”

凤儿躺在那里,觉得二狗子媳妇的声音越来越远。她知道自己太累了,太困了。女人分娩的第一大美事就是能给自己带来一次最香甜的睡眠。

凤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到这间窑屋里的。窑又宽又高,箍了砖,地上也铺了砖。砖是新的,还没让cháo气涨大,因此到处是缝隙,人的脚踏上去,一片哗啦啦的响。

二狗子媳妇的两只扁平大脚就这样踏着不瓷实的青砖从窑门口走进来,走到凤儿躺的chuáng上,她想轻手轻脚也不行。

“你就放开步子走吧!”凤儿说。

“孩子给你抱来了,喂喂吧?”二狗子媳妇说。

“不喂。”凤儿说。

“饿啦!”

“……”凤儿懒得说真话。“奶还没下来呢。”其实一清早她就发现自己的衣襟被奶打湿了。

“那也中,我这奶栓儿一人吃不完,也叫咱娃子呷呷。”二狗子媳妇说。

凤儿没见过这位嫂子,昨晚没看清她,也疼得没顾上看她。这时借着窑dòng小格子窗透进来的光,她发现这位二嫂人高马大,简直就是个女汉子。她这才想起进到马记当铺的两个汉子,原来其中一个是女人。听二狗子说,他这媳妇吃的屙的都不比男人少,力气也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二狗子带着凤儿逃出当铺时,她一人就把当铺的老伙计绑了,在他嘴里塞了手巾,然后很快又担着两担蜂箱晃到大街上去了。这个时候看,嫂子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嫂子,脸蛋又圆又大,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却又怯生,跟凤儿说话时都不多朝凤儿看。二狗子的媳妇告诉凤儿,徐孝甫死后,二狗子一直在找她,放出去的眼线终于发现搬进荒芜窑dòng的神秘女人就是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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