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其人其文_严歌苓【完结】(9)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参考文献:

[1][德]诺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李以洪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2]严歌苓《扶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47.

[3]老子《道德经》第18章.

[4]严歌苓《雌性的草地》重庆:chūn风文艺出版社,1998:173.

[5][印度]奥修《chūn来草自青》虞莉,顾瑞荣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6:92.

[6][美]波利·扬-艾森卓《性别与欲望》杨广学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21.

[7][瑞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113.

(《华文文学》2006)

(全文完。请欣赏下篇内容)

——评《扶桑》

郑家影

《扶桑》写的是个神女变为女神的故事。主角扶桑是上个世纪中国乡间女子,辗辗被拐卖到美国从事皮肉生涯。尽管身世悲苦,扶桑却能逆来顺受。送往迎来的日子不知摧残了多少唐山女子,唯有扶桑娉婷玉立。扶桑的魅力诱惑了一美国少年,并由此展开数十年的爱怨纠缠。而同时,她从小被许配的丈夫也以神秘的面目出现……

这样的传奇故事是够“好看”了。难得的是,作者巧为运用她的素材,再现新意。百年前中国的苦命女子,飘洋过海,在异邦卖笑。女性、地理、国族、及欲望间的隐喻关系,于焉浮现。在十九世纪末的旧金山,扶桑是神秘颓靡的东方象征,也是殖民主义权力蹂躏、倾倒的对象。古老中国里解决不了的男女问题,到了新大陆更添复杂面向。而周旋在中、美寻芳客,及中、美丈夫/情人间,扶桑肉身布施,却始终带着一抹迷样的微笑。这笑是包容,还是堕落?

作者显然明白她题材内蕴的诡性,因此避免了(简单的)女性主义或后殖民主义论证公式。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扶桑引出的一线故事外,她又运用第一人称的我,与扶桑展开对话。两个中国女性相隔了一个世纪,却因种种原因,渡海落籍异乡,并各自发展一段异国情缘。叙事者的我抽丝剥,急欲了解扶桑当年种种,而扶桑的影像却时近时远,不断挑起和中挫叙事者的欲望。至其极处,原由男性幻想孕育出的女神/神女原型,也暗暗销解。在《扶桑》中,我们看到,人贩子在中国采用种种手段:哄、偷、抢把年轻姑娘弄上船偷运来美。研究表明,当年运送华工的船只“同用来运送非洲黑奴的船只极为相象”,被称为“漂浮的地狱”。许多年轻姑娘还没到美国就命丧huáng泉,即使九死一生来到美国,也通通被卖到jì院。《扶桑》几次描写了女奴拍卖的场面:全身赤luǒ展示肉体;jì院“阿妈微欠足尖,一把抓散扶桑的发髻,拎着那头发把扶桑打了个转”以表明头发的真伪;“阿妈用两根手指掰开扶桑的嘴唇,给人看那两排毫不残缺的牙。一个男人上前来拍拍扶桑的腮”以证实口齿的完好无损;双手吊在秤上过磅,按磅数出卖,这跟贩卖牲口又有何异?作者严歌苓在遍览一百六十本书后发现,她们大都“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她们遭受着人贩子、jì院阿妈、唐人街地痞的多重盘剥欺凌,早早地结束生命。作者叙情状物,流畅娴熟,很有施叔青近作《香港三部曲》的风范。除部分情景稍嫌堆砌做作外,全作可读性极高。作者这两年积极参与台湾各大报文学奖,屡有斩获;对评审及预期读者品味的拿捏,亦颇具心得。本作应是她历次得奖作品中最好的一篇。

——评《人寰》

佚名

“有一点不自在”,“中国人一般不为此类原因就医的”——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国女人,操着“似是而非”的英文,就这样开始了对男性美国心理医生的娓娓倾诉,倾诉着她对父亲朋友“贺叔叔”长达三十九年的爱恋心事,倾诉着父亲与贺叔叔在大饥荒及文革前后的诸般恩怨情仇,倾诉着自己负笈来美后,与指导教授间的情爱与权力轇轕……只是,治疗尚未结束,女人已飘然远引,绝裾而去。

这是《人寰》。情节并不复杂,叙述委婉动人,却在在纠结着大有来历的文学意义及理论网络:文革已远,伤痕犹在,叔叔的“领导”身份农民特质与作家头衔,曾是如此深具魅力;革命岁月的苦难经历,兀自教人刻骨铭心。辗转其间,小女子个人的情痴与沧桑,何尝不是具体而微地象喻了整个时代的激情与创痛?更何况,病人向医生追叙过往,以图疗伤止痛,原本是佛洛伊德式jīng神分析的正宗法则;女人自幼孺恋并诱惑年长叔叔,四十五岁时成为七十岁老教授的情妇,是罗莉塔(Lolita)加上恋父情结的混血结晶;最后主动中断心理治疗,更是杜拉(Dora)病例史的中文小说版。而由西方男医生与中国女病人所构成的医病关系,又呼应了女性主义与后殖民论述的若gān论题。

这样的架势,已足够让不少读者及评论者为之眼前一亮了。但作者的企图,还并不止于将故事与理论简单地嵌镶拼合而已。基于对书写与言说之内蕴复杂性的高度自觉自省,《人寰》的叙事声音每每若实还虚,如假亦真。女人的英文表白似是而非,早已暗自动摇了一切事实的陈述基础。

她在手记中坦言对心理医生“撒了谎”,接受催眠治疗前,“已阅读了有关催眠的基本理论”,告诉医生“也许你得到的不是事实而祗是一个白日梦”;与指导教授争执,屡屡qiáng调:“这四十五年中国大陆人的性格相对于二十世纪心理学、行为科学而言,是个例外”,“是个秘密”,则又在引发各种异质因素多方颉颃对话的同时,隐涵了必然的自我销解——国家的伤痕苦难,个人的爱恨嗔痴,固然不该是西方之眼凝视检验下的病号想象,但延宕在说与未说、写与不写间的暧昧不明,不也一样反证了主体自身的支离含混、一切言说书写的虚妄徒劳?

严歌苓是个说故事的能手,早先《雌性的草地》、《少女小渔》、《海那边》等集中的故事尽管动人,仍或失之浮浅。从九六年《扶桑》一书开始,则有重大突破。其中,能将故事情节与当代重要文化理论jiāo融互映,且不使人物事件沦为理论脚注,当是关键因素。《人寰》是此类尝试的又一力作,虽然理论的搬弄或不免有斧凿之迹,然而全书结构完整,承转自然,兼以叙情述事细腻生动,依然jiāo织出高度的可读性。

——评严歌苓的中篇小说《白蛇》

王初薇

摘要:严歌苓的中篇小说《白蛇》,是一篇小说标题、独特意象与人物命运巧妙重合的作品。自然界中让人又惧又怜的“白蛇”意象象征了著名舞蹈家孙丽坤后半生的坎坷经历。整篇小说演绎了一出悲剧性质的两重剧中剧,动dàng的时代悲剧决定了女舞蹈家的个人悲剧,而女舞蹈家与其同性舞迷彼时彼地的情境和关系又注定了两人之间上演的一场无爱之爱的情欲悲剧,印证了哲学家叔本华提出的最不幸的命运悲剧观。在表现形式上,中国民间传说《白蛇传》不仅是情节发展的经典承继与悲情底色,也成为了其中对传统性爱颠覆的范本。而由三种版本构成的多声部文本则进一步回应了个体与他人相互对立、不可调和的宿命式悲剧和人类普遍的、无力抵抗的生存困境。

关键词:“白蛇”意象;《白蛇传》;悲剧;剧中剧;版本;多声部

选择读严歌苓是一个偶然,被她的中篇小说《白蛇》震撼更是一个意外。支离破碎的封面显示了它在图书馆的抢手程度。《也是亚当,也是夏娃》这本2000年出版的小说集里共12篇作品的分类大致体现了严歌苓的两大创作类型:如果说前5篇是其并不愉快的成长记忆,那么后7篇则是其漂泊海外的辛酸体验。而选集中曾获得第七届《十月》文学奖的《白蛇》,就是一部从个体人的生存状态映she出因时代巨轮偶尔出轨造成荒谬与失衡的出色作品。小说表述了知名女舞蹈家孙丽坤落难后与一个从小就迷恋她的“假小子”舞迷徐群珊发生了一段爱恨纠葛的离奇经历。迄今还鲜有就此小说发表的评论,而我以为虽然它是一部中篇小说,在篇幅和含量方面不能与作者别的长篇成名作相媲美,但在表层的引人入胜和深层的思想内蕴上却能在严歌苓遥想故国、披露人性的同类型作品中独树一帜。

一、“白蛇”意象与《白蛇传》铺垫

正如不少文学评论者所发现的一样,严歌苓大部分成功的小说都塑造了独特的意象。“她笔下的人物,无论是jì女、嫖客,还是流làng汉,都有着自己意象化的特质,成为某种文化符码。”同样,小说的标题“白蛇”正是作品中非常重要的独特意象。辉煌时,它是舞蹈家孙丽坤在自编自演的代表作舞剧里担任的风靡一时的角色,“在全国十七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引起极大轰动”,是崇拜她的舞迷们对她的敬称;落魄时,它是“美女蛇”孙丽坤被嫉妒的女人们恶意耻笑与谣传的话柄,“她那水蛇腰三两下就把男人缠上了chuáng”;是粗俗的男人们对曾经望尘莫及的她进行意yín的幻象,“这样充沛着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样盘缠在他们的肉体上”。在这篇小说中仔细搜寻与“白蛇”有关的意蕴,还可以发现,于孙丽坤自己而言,也已把“白蛇”融入了自我的肢体感觉和生命感受中,“白蛇”就是她的代名词,就是她自己。在情节的发展中,曾出现过这样两次比喻:一是年轻的中央特派员徐群山初次进入孙丽坤被关押的布景仓库时,孙倏忽察觉到自己jīng神容貌的丑陋不堪,躲到角落里进行了一次由内到外的转变:“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颏再次游动起来,画出优美的弧度……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都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和孤傲已复苏。”其次是孙在青年每天一、二小时的欣赏与鼓励下,恢复了舞蹈练习时看到自己身体的投影:“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chūn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如果说前面的调侃笑骂只是从文本中日常人物的角度来定义孙丽坤,他们小老百姓的智慧只能抓住自己脑海里留有的最深刻最典型的印象。那么后两个明白无误的似蛇比喻则是作家这位置身于文本背后,冷静客观、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刻意所为,自然而然地将“白蛇”这一中性意象从庸俗的视觉幻象升华为高雅的体态语言。

可以说,像《白蛇》一样,在《也是亚当,也是夏娃》这部中短篇小说集里不乏此类小说标题、独特意象和主人公的多舛命运三合一的小说:《白蝶标本》中过去曾舞姿翩翩,现今却不能动弹、被迫展览自己的白蝴蝶标本与昏迷后任人观看其赤luǒ身体的名角朱依锦;《橙血》中多汁如血的新品种血橙与最终倒在血泊里的旧中国少男阿贤;《风筝歌》中父亲为女儿放飞的风筝和私奔离家如断线风筝般流làng在外的女儿。“这些意象都与小说中边缘人物的命运密切相联”,并且这些意象都是中性的,不含褒贬的。曾有评论家批评严歌苓创作的是非观较为模糊,而她自己却坚持认为:“复杂的思想在作品中的折she并非具有负面性,反之,正是一些似乎被认为‘是非模糊’的描述,才使作家和读者产生了反思,从而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再来看文学理论家对“意象”的定义:“意象是由情与景两个原素构成的,情与景相契合而生意象。”“因此,‘意象’一词更多地暗示了内心的图景、内视的东西。”在自然万物中,因为蛇有着狭长尖细的身体和能致人于死地的毒汁,通常象征着邪恶与魅惑。在西方文学早期的神话和寓言里,既有《圣经》中诱惑夏娃偷食禁果的骗子蛇,也有《伊索寓言》里反咬救命恩人一口的混账蛇。蛇的意象使人产生恐惧,但白蛇意象却让人又惧又怜,象征着圣洁高贵、单纯无知的白颜色能给予人一定的安全感,并由此生发出怜悯和同情。正如中国民间传说里的白蛇娘娘就主要是善的化身,但就当下的文学观点而论,人物形象不免性格单一,稍嫌扁平。而严歌苓“是非模糊”的创作观倒成就了《白蛇》中的女主角,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充实:她不仅是凭着塑造白蛇形象名震一时的舞蹈家,也是人们传言中红颜祸水的美女蛇;不仅拥有过苗条超拔的完美身材,也在人我所加的伤害下涣散成一塌糊涂的中年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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