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东旗的声音在门外喊:“有够没够啊?水是要钱的!”淋浴马上都被关上了。东旗又说:“什么事笑那么狂?又在讲我们家人好话,是吧?!”
少女佣们纷纷穿衣服,难备散伙。霜降抓住李子问道:“你下午传话,说程司令找我,七扯八搭的,他哪里找过我。你们以后少跟我开这些玩笑!”
李子叫过另一个小保姆,说是她传的话。
“是孩儿妈叫我传话的!”小保姆说。
“孩儿妈?别神经了!”李子抢白。人都知道,谁一把火点了这院子,孩儿妈都不会问一个字,人也都知道她跟程司令的怪诞关系。
小保姆急得赌咒:“孩儿妈亲口跟我说,程司令马上要见霜降!我还格外问了她,是不是新来的、长得俊俊的、俏俏的那个。因为我也奇怪,程司令从来不跟保姆讲话,要么通过孙拐子,要么就当着我们面训他儿女,说他们没管好自家小阿姨,你们不记得?有时你明明跟他站得面对面,他偏偏对他儿子媳妇大老远地喊:去叫你家小阿姨把走廊给我再打扫一遍!……”
不等她讲完,东旗进来,插上电源chuī头发,就像她谁也没看见、看不见一徉。这个大卫生间的电费是归国家,所以院里人熨衣服、chuī头发都在这里。
上了公共汽车。霜降心怵起来:孩儿妈想拿我做什么?甚至有一种感觉:孩儿妈仅是一缕未散的魂,属于个多年就死去的人,她徘徊人间仅是来清理她生前的满腹心事。是还愿或是报复。拿我报复吗?报复谁?我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小女佣,我可没有在这个家庭中攀附而上的痴心;更没痴心对大江。他邀了我,我应了,只不过想看看大地方和大地方的人。
霜降开始悔:我竟上车往北京饭店去了!就是知道大江在逗我,我也依顺?我痴着什么?我果真对他不知天高地厚地痴着?车停在一个站上,霜降对四个孩子说:我们不去北京饭店了;北京饭店不好。
四个孩子没一个拽得动。对他们来说,公共汽车好,北京饭店更好,程家院外的一景一物统统好。
程大江并没有等在门口,刚刚八点二十分。他逗逗你的,你还真识逗。恐怕他根本就没来,早忘了那个烦了她两礼拜的邀请。霜降领四个孩子进了门厅,眼四下寻,终于发现一个穿短袖军眼的背影正和一伙人聊得热闹。她从未见过大江穿军服的样子,但她一眼认准那就是大江。大江穿上军服就该是这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宽宽的、棱角分明的肩膀——虽然她不得不承认这副肩膀和他的个头搭配有些比例不当——使军服格外体现出军服的优势。她还想,大江着军服还是大江;军服一点都不让人感觉他被这种qiáng调共性排斥个性的服饰统一到一个集体中去,相反,他那么显眼地凸突在那里。
霜降安排四个孩子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孩子门被这个充满红男绿女的大场面震住了,一时顾不上给她找麻烦。
她买了四个纸杯冰淇淋,塞给他们,他们连声音也没了。
舞曲开始了好几回,没几对人正经上场跳。到场的所有女性都从头到脚披挂上了,霜降是其中惟一穿牛仔裤的。
她掏出一支一块钱买来的口红,程家所有小保姆都用这个档次的口红,对着四个孩子中最年长的女孩涂抹起来。女孩监督她不至于涂得太豁边。“霜降好不好看?”她退后一步,问孩子们。孩了们齐声说“霜降丑死了!”
她笑起来,明自那就证明她顶顶漂亮。孩子们常在喜欢她喜欢得不可开jiāo时,对她说:“霜降坏死了!”她朝大江那边望了望,走几步,又转脸对孩子们:“你们不准乱跑!”他们一致喊:“就乱跑!”她放心了,同样明白那是他们协同合作的表示。
她这时心不那么重了。一大厅的男女,谁和谁是认真来做什么?不过你逗我我逗你,大家热闹高兴。受个男人邀请,你就在那里惊心动魄,不是乡里乡气是什么。她对着手舞足蹈的大江背影拿了主意:你逗我,我也逗你。
原打算穿过半个场子去招呼他,他却回了头。他们一伙人中谁先瞄见她,把她指给伙伴们:有个美妞儿不知冲谁来了!大江从他们中抽身,快了脚步迎向她。她有个感觉,他不想她走近他们那一伙。不知是过分郑重还是对她迟到不满,他连翘一只嘴角笑都显得吃力。霜降突然发现,他神态里没有多少逗逗她的意味;他的冷峻与热切都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对下一步会发生的没了准备。她停下,他几乎在同时也停下了,似乎都等着对方来完成最后几步迎候。
“嗬!”大江道,脸依然沉着:“这是谁呀?……”
她想,他要开始逗了。那么逗吧。她于是还嘴:“你管我是谁呀。”
大江松垮下身体。松垮了的他很像四星。“老远看见个姑娘,头发那么黑,腿那么直,脸蛋子也没长错,我心想那么漂亮个姑娘我怎么不认识?我不认识还行?咱们得凑凑近去。一凑近,原来不就是你嘛!”现在已完全听不出他是胡扯还是实话。“来吧,咱们握个手!”握手的时间不长,也没有任何零碎的亲昵。它甚至太正经八百,把她“逗一逗”的心绪完全弄没了。他的手里没有四星的无情中的多情,也没有淮海的多情中的薄情,只有一种诚实的向往。友爱、相知、相识,都是这向往所包括的。它甚至还向往一种控制,对于男女间太自然太盲目的彼此间好感的控制。他也许正以这个控制保障了自己对于女性的自由。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说。
霜降想,这纯粹是句口水话。他若不喜欢她,能选两句聪明多的话来表白。她看着他走过去买饮料,连往外掏钱包的姿势都神气活现。他们找了个坐处,他仿佛不再是那个于分饶舌的大江。他忽然笑笑:“你看着我gān吗?”
“你看着我gān吗?”她马上还口,笑。
大江笑笑把脸调开,去看舞池,说:“你没见我穿过军装,所以这么盯着看,是吧?”等他脸转回来,霜降发现他眼睛不同了;似乎四星、淮海、程老将军都通过他一双眼在看她。她吃不住被这么看。刚进这所天院才半个月,就被这样看,会伤吧?
又一个舞曲起来,大江拉她。她说她不会,他说大家都混、混混人也熟了,皮也厚了。她与他搭好姿势,未启步,她“咦”了一声,从他军服领章下面扯出一小根线头。他说随它去,那是他自己缀的领章,活路粗,单身男人嘛!她忽然有一点快活,心想他竟连个替他gān这个的女人也没有。想着她埋下脸,将那根线头咬断了。
“呀!”抬头时她惊叫。惊她那村姑式的、不含蓄的、武断的殷勤,也惊她闯下的祸。
大江低下头,看见胸口上印了个唇印。浅草绿的军服上两片淡红实在触目。“这下漂亮了!”大江说,拿手拂拂它:“我总不能一直捂着它吧?”见她真窘,他说:“等跳起来,转得像个陀螺,谁都看不见了。还有,你得贴紧我,把它挡住……”他这时的笑痞起来。
他俩跳得东拉西扯,简直像打架。大江的节奏感坏得吓人,没一拍踏到板眼上,他一点也不难受。霜降反而纠正了他好几次节奏。
“咳,怎么样?跳得蛮好吧?”他问。
“天晓得我俩在跳什么。”她说,一边去看坐在远处的四个孩子。不少一个。
“管它什么。除了我的本行,我这个人对什么都没认真过。我唱歌跑调,跳舞手脚不协调,画画只认得红和绿,做诗从来不押韵,不过我不怕。我照样唱歌、跳舞、画画、做诗。我们家的孩子没一个有特别才能的,尤其在艺术上,简直一点窍都不开。什么问题?血统问题。我爹前面小半生还是个泥巴腿,穿着草鞋走到现在的地位。人家叫我们衙内,我们凭什么是衙内?凭我们的爹有小楼有轿车?但根基呢?他祖祖辈辈的贫穷、节俭、缺教养,当然还有纯朴统统结实地长在他身上、他血液里;这种祖祖辈辈通过血液遗传下来的东西,不是他的地位能改变的。
他再想附庸风雅也没用,太晚了。我们虽然都不笨,但毕竟离我爹那个贫穷、缺教养的上半生太近,所以我们只能是这个素质,这副德性,在高gān崽子里,我们家的几个算不上顶次的;我爹尽管不懂教育,但他动不动会拔出枪来限制我们gān太缺德的事。”大江变得很雄辩,舞步越踏越错误。渐渐,霜降感到他的体温烘人。他没有把她拉近一厘米。动作猛起来,他毛糙的面颊在她额角蹭一下,他会笑出个道歉:我可不是故意的。
舞到一个角落,霜降看见一派浅草绿的制服。有人哄:“嘿,程大江!你在这儿操步啊?”
“我呀,练柔道!”他快快活活答道。
几个军人盯着霜降,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对呀,好好跟她柔道柔道!
“你闭嘴!”大江道,并不是恼。
“舞曲都停啦,程大江,还舍不得撒手呐?”另一个哄道。
大江刚停下,几个人同时叫了;“哎哟程大江。你胸口上是什么呀?……”
大江装着困惑去打量那两片淡红:“这个呀?”他认真指着它:“这你们都不知道,这是口红印啊!”
军人们都笑,都朝霜降看。霜降去看别处。她知道自己是那种不会扭捏的女孩。新舞曲开始,大江和另一个姑娘跳去了。霜降惦记四个孩子,回头看,他们仍好好坐在原处。他们很少出院子,在这种人多人乱的地方,他们既兴奋又胆怯,其中一个欲站起,霜降朝他做了个手势,又做了个脸,他马上老实了。霜降以笑给了他奖励,心里却后悔带他们到此地。小保姆之间常相互通融:谁有亲戚朋友邀会,其他人会帮忙照看孩子。谁都明白“会亲友”是幌子;这个年纪的女孩,谁不捣点鬼。霜降正是不想任何人认为,她也有鬼可捣了。
一个高个眼镜军人把霜降拽进舞池。他跳得比大江认真,嘴唇始终在一张一合地默数节拍。
“你爸爸是谁?’跳一会他问。他的意思是上这儿来的都必定有个说得上“谁”的爸爸。当霜降回答自己的父亲是个农民时,他像对孩子的淘气话那样笑。
“真的!”她带些挑衅看他。农民的女儿怎么啦?你把我扔出去?
“说到底我们这些人的父亲都是农民,”他说,表示与她的玩笑合作,表示自己也不缺乏这类自我批评式的幽默。“不过是些坐了江山的农民。整个人类是从农业开始文明的,因此人人离他当农民的前辈都不远。”
他们把自己的父辈看得颇透。像程家的所有儿女一样,一面批评着父辈,一面最大限度享用父辈的特权。看老将军仔细拈起碗底最后一粒饭,他们会同情地一笑:
瞧,祖孙八代都饿怕了。他们对自己的父辈那样轻蔑,轻蔑到了不值得与之认真地做一句争论,当面全好好好,背地里:“老爷子懂什么?”每个儿女背地里从不叫爸爸,都是张口闭口“老爷子”若要父亲在经济上援助就说:“骗老爷子钱去!”若想得到父亲在社会上的支持,就说:“哄老爷子给找几个老关系。”逢到父亲发表见解,他们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