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权贵_严歌苓【完结】(19)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霜降倒觉得这些女伴给兆兆的分数偏低,兆兆远超出一般化,不如东旗标致,比川南俊多了。看上去有二十七八,跟大江年龄相当。大江替她拿着女用皮包,微笑颇文静。霜降从没看到大江的这个笑,他要么撑满嘴笑,要么斜一边嘴笑。这个笑往往出现在企图学乖的孩子脸上。

过一会程司令出来,四处巡视,像要chuī喝人。矮警卫跑过来,他的迟钝一贯被程司令拿顶粗的话骂,今天只挨了句:“属鳖的,爬快些!”音量也有所控制。他吩咐警卫到厨房端三碗元宵,要豆沙的。程司令从不过问这类事,嫌婆婆妈妈。

“那是谁呀!”霜降回过头,他也不像往常一见她就咋唬小女子长小女子短,每道皱纹都显着爱怜。”不要在院子里晒那么多衣服,不好看嘛!”他捏嗓门喝斥。

霜降这才相信小保姆们的话,兆兆有个比程司令官大的父亲。

不然川南也不会说:“兆兆,你剪这种头绝了,电影《小街》一放,这几年好多女孩子剪假小子头,没一个像你这样顺眼!”川南等次官衔一向搞得最清楚,到底人事gān部。那些凭相貌做了程家媳妇的,只要一问出她们父亲的职位,她马上重新给她们的相貌裁判,这个下巴太短,那个屁股太大;瘦,白骨jīng,胖,猪一样。

兆兆却没让川南捧高兴。不知为什么她在整个家庭晚会里成了最不高兴的一个。晚饭前,小保姆们被吩咐了把饭厅搬空,说是晚饭改成“jī尾酒会”。兆兆一进饭厅就皱眉,对大江说:“哪有jī尾酒会上喝茅台的?”

“中国jī尾酒会!”大江笑道。

“那就不能叫jī尾酒会了”

“谁爱叫它什么就什么吧。”大江的笑紧张起来。

“怎么能爱叫什么就什么呢?北京新开的那些西餐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那儿都可以叫成法式牛排,德式牛尾汤,爱叫什么就什么。中国尽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

大江脸上gān脆没了笑。“那就请你将就点吧,谁叫咱们的爹都穿过半辈子草鞋呢?”

兆兆或许从此开始不高兴的。

依霜降看,大江蛮体贴兆兆。兆兆吃一会,张开两手:“餐纸?”他马上掏出自己折得四四方方的手绢,细语地向她抱歉,他家不用餐纸。

小保姆们也被允许参加晚会,不过拿了东西到外面吃、全挤在窗台上看兆兆:“兆兆笑了”“兆兆跟东旗讲英语了!”“兆兆脱了件毛衣,准备跳舞了!”“兆兆的屁股扭得活像鬼子!”……

程司令这时退场了,一面说:“你们好好玩!”又对小保姆们说:“小女子们想蹦达都去蹦达,过年嘛!”其实不是因为“过年嘛”,而是“兆兆嘛”。他一向恨“的斯抠”;管它队“跌死狗”,说男人女人这样对着扭,就扭出那么多离婚来了。

兆兆一直是皱眉苦脸地扭。李子在行地告诉霜降,这才是地道的;淮海请她看过美国录影带,上面的洋鬼子都扭得满脸痛苦,要死要活。

兆兆跳累了,就把脸歪在大江肩上歇息,大江悄声跟她说了什么,她才又笑了,捶了他一下,举起个孩子一样小小的拳头。

而就在兆兆出现在院里的前一天,大江一词不置地握了霜降的手。

就在兆兆出现的两星期后,大江与霜降淡起“将来”。

他有兆兆,霜降有没有“将来”关他什么事呢?

霜降想,他若再对她做莫名其妙举动,她就真嚷:放规矩点!揩油啊你?!她懊恼那天没狠狠抽回手,让他的手跌痛:他活这么大,还没有女人闪失过他。他和女人各占天平两头,女人总全力压住这头。索性不压,撤出天平,让他那头一坠到地,跌痛。

而她很快意识到让自己喜爱的人跌痛是绝无可能的。

即使她知道大江和她之间没任何将来可谈,没任何正果好求,她仍对他的笑、他的每个顾盼有呼必应。宽敞的院子,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许多狭路相逢的机遇;总是那样,走着走着,猛地抬头,他已站在了面前。俩人这时就一笑:对下起,不是故意的。奇大的一个院子,奇大的一个家庭,会都消逝了似的,就留一条路,怎么走怎么迎面遇上他。她不承认她在寻觅他,跟随他,相反,她认为是他在处处埋伏,在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了”这时她与他又脸对脸了,他问她,像她一样愉快而不安。

她摇摇头。她怎么想得到他会出现在四星房里。四星住院,偶尔需要东西,总是她取了送去。她说他吓人一大跳。他笑道人就这样,找什么真找着了倒会吓一大跳。她想反驳,你有那么伟大,总是我在找你?你那样子才像安了心打我的埋伏呢。她没这样说。像两人初识时那样逗嘴耍赖,她想也不敢想了。

“噢,你搬到这屋住啦?”她问,一面从衣柜里找出衣物:“打chūn了,四星要些薄衣裳。”

他解释这屋最靠边角,不仅清静也颇舒服,写东西效率高些。

家里人都知道他在写毕业论文,为写它而住在家留在北京,还有,兆兆也是他住下的押由。现在若有人叫:

“大江,电话!”再听不见他骂着下楼:“妈的谁呀?”

“要是有地方住,我才不住这儿呢。”他对霜降说。

“你不喜欢住家里?”霜降麻利地叠挥好衣服,一副忙着要离开的样子。

“你跟我谈一会话不行吗?来,坐下,待一会儿。”他自己先坐下指指旁边的沙发:“你以为我跟这家里的人挺像?我跟他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她看着他,同时坐下去。你当然不同于他们,不然我怎么会喜欢你。原来她以为自已绝不会在他身边坐下的。

“你看得出我们不同,对吧?”

霜降点点头,脸在慢慢地笑。

“看出什么不同呢?”

她说:“他们下午起chuáng,你早晨起chuáng。”

她以为他会看出她在存心气他,至少也在逗他。他却说:“你看得很对。他们偶尔一也可以早起chuáng,但每天早起chuáng就要意志了。他们没有意志。我有。没有意志的人生活给他什么,他只能要什么,要了什么,就赶快享受它,不然明天可能就没了。因此他们只能要这个家,享受这个家。要是他们没有降生在将军家庭,而是最穷最苦的人家。他们也只能要那样的家,忍受那样的家。他们没力量改变被给予的那份生活,力量产生于意志。老爷子一死,他们就什么也没了。我不一样,我身上如果有胜于别人的东西,绝不是老爷子给的!”

他跟什么赌着气。霜降站起来,说她真得走了。他看着她,吭一声笑了。

“你怎么对这些破事儿这么有兴趣?什么带带小孩,洗洗衣裳。你也一样的——给你怎样一份生活你都接受?”

他的笑告诉她:他惋惜她更嫌弃她。

这时她突然看见沙发前的茶儿上放了一大摞旧书,全是各种补习课本。那意思是:他本想把它们给她的,却提前发现了自己的徒劳。

直到初夏,四星要出院的前一天,霜降才又见到大江。他正在打电话,坐在门厅里,两只脚搁在放电话的高几上,差不多堵了路。她知道只要他不想见她时,那些不期而遇就统统没有了。倒不时听到兆兆的嗓音,知道她来了,走了,或住下了。

霜降见大江穿一身睡衣,几绺头发竖着。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她知道只要他早晨放弃长跑,一定是兆兆头晚上没走。

她不想惊动他,想从他背后蹭过去。

“……你一大早跑了,我一直在跟你说对不起……”

他感觉有人,站起身让路。偶尔瞥见霜降,点头笑了一下。从那笑中霜降回看到他这么多天的委曲。那笑似乎还告诉她:我想过你,找过你。

他找过她,那么一定是她躲开了那些可能迎面撞上他的狭路。她想他;避开他是为了更多更专注地想他。她也点头笑了一下。

傍晚大江问霜降肯不肯去和他看场电影。她马上明白他早上是和兆兆通电话。兆兆昨晚来了,没走,今一早讴着什么气跑了。

“这张票是给她买的。”大江说,神情坦dàngdàng的:“她不去了。”

“为什么?”

“噢,为的多了!”他笑笑,不太以为然,也有些不耐烦。“你去嘛?不去我把两张票都给人。正好晚上看看书,这么多天屁工事都没gān。”

她问一句:什么电影?趁他简单介绍电影时,她考虑去不去。如果他绘声绘色,那么他极其希望她去。不惜拿情节诱惑她去;若他只给个客观的解说,证明他的确无所谓。结果他绘声绘色。他眼里有渴望。

霜降叫他等等,她去换衣服。她还想再迟疑一阵,把自己填空缺的处境看得再清些。天平那一头突然空掉,这一头猛地坠地,他被摔痛了。他此时急需一个分量,把那头坠下,把这头升起,扳回平衡。霜降正是这个应急的重物。她已编好借口:孩子不舒服或孩子晚上没她讲故事不睡,但大江见她先开了口:“好啦?”他眼里有对她衣着、形象的赞美。

她一下觉得所有借口都太借口了。

电影是值得一看的。尽管大江睡了大半场觉。多亏了大江,她能看上这样好的电影。她竭力把事情往表层想:

她霜降也跟其他小保姆一样,喜欢沾淮海、东旗或大江的光,混个好电影看。她们那样傻乎乎的优越感她也能有:

咳,我跟大江去看了个特别好看的电影!谁也不会疑心她对大江有什么,更不会想到大江有什么对她。放着个门当户对的兆兆,大江对一个小保姆会有什么呢?

出了复兴门,马路上的人少了。大江慢下自行车等霜降赶半步上来。而霜降却始终维待半步的落后。

“快到了。”大江说。“拐弯就是营门。”

“几点了?”霜降问。

“你饿不俄?”他开始往路中间骑:“穿过马路不远,咱们在那儿找个吃东西的地方?”霜降摇头,他笑笑:“我饿了。”

霜降又问:“几点了?”

“你管它几点了!怕什么?大不了不gān这个小保姆!

二十郎当岁,不gān这种鬼差使,你差什么啦?要是你真爱gān小保姆,不在程家还有王家李家张家。”他把车停在朝鲜冷面店门口。

霜降跟他进去。大部分桌上都坐着一男一女。坐下之后大江开始谈电影,不仅情节,细节他也不落掉。霜降纳闷: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说:“这电影我看过两遍了。兆兆没看过。”他似乎突然语塞。

霜降想,他现在明白他需要的只是个填补空缺的东西。她还想,话千万不能停在这里,停下了她不会再有力气塞在这个空缺上。

他缓慢地抬起眼睛,不是一向神气活现的那对眼:

“你想我是拿你填那个座位的;别人造成的寂寞拿你来解?

不是。本来就不是为我自己买的电影票,她不去,我也不必再看一次,这两张票大可以送人情了。我头一个就想到你。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吗?我约你出去,那时就想到把你带到院子外而去。程家大院是个酱缸,在里面的人想不被酱着都不可能。你看你,也被酱蔫了,你本来育个挺锐的脾气:”他笑了,有点酸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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