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终于改了种说法:不陪我一起睡吗?霜降不动了。她在自己心里突然发现一点真,一定是四星曾说的那一点。原来爱和喜欢都可以没有,只要有了这点真就可以和一个男人睡觉了,就可以和他过起来了。
四星从卫生间出来,嘴角挂一点儿牙膏沫。他问她睡左边还是布边,低下头铺毯子时头顶那块秃亮亮的,坦dàngdàng地亮。他像个老丈夫了。那平淡自然使她感动得有些心酸。
她开始脱衣时有人敲门。
她马上抓回衣服往身上套。“谁啊?”四星问。
“睡了?四星?”是孩儿妈的声音。
“没有。等着。”他起身朝门走。在他打开门时霜降扣好最后一颗钮扣。
孩儿妈说她托人买了一种药水,涂了会长头发。四星笑着问gān嘛非要头发?孩儿妈说:唉,怎么看以没头发?
你爸和我都有头发,不是遗传的秃就能治好。试试这药。
四星接过药。母子就这样一里一外地谈。最后孩儿妈说:
自己不好上药,让霜降帮你吧。
四星嗯了一声。
孩儿妈问:她在你屋吗?
四星啊了一声。不想回答的问题他现在都这样“啊?”,像听不懂,也像不置可否。人们说,噢,四星让安眠药弄迟钝了。
孩儿妈走了。霜降明白她来做什么。
“四星,你妈是来提醒你的。”霜降躲开四星搭在她脖子上的手,他还在维护那已奄奄一息的宁静。“她来提醒你不要犯糊涂。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不然你怎么会……吃那么多安眠药!”
四星定住,眼睛和面部肌肉又呈出曾经的神经质。他当然被提醒了:半年前那个头发散落的霜降对他失口喊出:“你们程家老的少的都作贱人啊?!”……他当然被提醒:父亲巨大的yīn霾笼罩着他的性命甚至他内心最隐秘的一点欣慰——这个叫霜降的少女。他当然被提醒了那夜他证实霜降身体上已烙下父亲的指痕,他开始积攒安眠药。
既然一切都被瞬间提醒了,长长一段宁静淡然便成了虚伪。
“我知道你没错。”过了好一阵,四星似乎恢复了正常思维:“我父亲要做什么,他就敢做什么,我常想杀了他。
我知道我杀不了他,他镇着我,捏着我的小命儿。”他扳过霜降的脸,“要是我是自由的,你不会落在他手里的,我可以马上娶你,带你走。”
霜降淡笑一下。和你走?去哪里?去作恶?她说: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你妈已答应我走了,等下一个接替我的小保姆一来,我就走。
四星慢慢点头:“你走吧。”
“我先试试考学校,这一年我也存了些钱,供自己念书勉勉qiángqiáng够了。考不上,我就找个地方去做工。”她沉着地说。
“去吧。”他抱紧自己,仿佛没指望抱她也没必要抱她了。“我们这种家庭可怕,都是疯子。连伦理天条都没有的。还好,还好——我总算没有……欺负你。我没有太恶劣,对吧?你走你自己的路去吧,小乡下妞儿。”他苦极了地笑一下,轻极了地摸摸她头发,眼里有泪了。
过很久,他问:“他有没有……”
没有。她回答。她明自他不敢问下去的话是什么。她看着蓦然遇救脱险般的四星,心想,事情反正一样。程度不一样,性质是一样的。她心地的gān净反正是没了,灵与肉的gān净反正是没了。她仍然按照吩咐去那间书房,仍在他欺负她时朝他笑,这笑是最不gān净的。
“你听着,我会带你走。我会去找你,随你去哪儿。
从你第一次跑进我屋,我就想:你才是我的转机,不然怎么会那么突然就出现了。什么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一年前那个夜里,你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在医院的三个月,我躺在那儿想透了缘故这俩字。”
霜降从四星屋里出来,走到院里,孩儿妈仍躺在她的竹椅上。霜降突然来了种奇想:她从不是对这院里人的生活侧目而视,她在安排着什么。由于她谙熟人性,暗暗顺一条条人性理下去。不正是她第一次传话叫霜降去将军书房的吗?不正是她调遣霜降给四星送饭的吗?不正是她半年前不准霜降辞职而突然又同意得那样慡快?她似乎在玩环形的多米诺骨牌式的报复:儿子报复老子,女人报复男人,长辈报复晚辈。
她或许不是诚心这样玩。
她像个女巫,在下意识地玩中她不向着谁。
然而她玩的结果是伦理报复了道德,喜剧报复了悲剧,冤孽报复了冤孽。
九月初的一天、霜降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男人的声音,说有人托他带信给她,让她到营门口接应。霜降一路骑车出去,心里巴望别再是那个小赵。小赵自那次在朝鲜面馆遇到她和大江,几番托他在警卫团的熟人带信给霜降,让她在大江面前“美言”他几句,看在他“鞍前马后”保卫过程司令两年的情分上,帮他弄个北京市民户口。信的口气有一点醋意和讥讽:跟你霜降重叙旧情,我是没那分痴心妄想了;既然你霜降已攀上了高枝,啄剩下的果子,也空投给咱救救饥。霜降回信给他,说这事她半点忙也帮不上,她与大江仅是主仆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千载难逢地出去一趟,既是偶然也是正常。
而营门口站着的却是风尘仆仆的黑瘦小兵,见了她就说自己从云南来。
云南?大江实习的部队就在云南。霜降脑子电一样快地闪一下。
“我送我们副参谋长回来的……”说南方话的小兵说。
“副参谋长?……”霜降想他大约找错了人。
“程大江。”他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封信,封面上写着“烦jiāo霜降”。她从没见过大江的字迹,头次见连自己的名字都觉得异样了。为什么是我?怎么会是我?……
“他怎么了?”他人呢?他怎么会被人送回来?……
“程副参谋长受伤了——演习的时候出了事故,他的腿炸坏了!派我们几个送他到军总医院的。”小兵说。
那是兆兆工作的医院——霜降脑子里又过一次电讯。
“他伤重不重?”
“重是重,不过没危险。上飞机之前做过一次手术了,今天是第二次手术。”小兵说得很急,离去得也很急。
大江的信不长,只告诉霜降他可能会残废,想尽快见她。还说到兆兆在闻知他受伤的消息后正要动身去日本,去参加一个医科大学的合作项目,他劝她不要等他。他被送到军总医院时,兆兆已走了。信最后叫霜降千万对他家里封锁消息,他怕父亲吃不消这个消息,也怕一家人到医院去吆五喝六。
霜降第二天下午到了医院。大江睡着了,脸色还好,人却像老了一大截。那是单人病房,白色铁chuáng置于屋中央,一个向来神气活现的大江一下显得那样无依无助。
霜降发现chuáng周围没有一把椅子。的确没人来看望过他。
她从未见过一个男性睡着的模样。因此这一会的打量使她感到有些神圣。他原来是这样睡的,嘴抿得那样紧,像一张从来不和父亲耍贫嘴、不和母亲胡应付、不和女孩子们卖俏皮的嘴。很难想象这样的嘴会不负责任不计后果地说:“霜降我喜欢你。”它那样沉默寡言,即便含有一个“爱”字,也该是无声的。
它果真含有一个无声的爱吗?对她这个女佣?别扯了。这张嘴即便启开向她倾吐出一淘箩爱字,她也不会信。它启开的第一个动作将是斜着一边嘴角的笑,那笑从一开始就让霜降警觉,对做热恋梦单恋失恋梦的自己一再喊“醒醒!”
假如果真有一天,它向她启开,告诉她他爱她。接下去告诉她他要她;明知那爱是那要的谎花,或那要是那爱的苦果,她也会给。怎么办呢?她爱他。他要,她给,就算够美满了。
这张冷峻紧抿的嘴吻过兆兆,一定长长地、心笃意定地吻过她,那样的吻会使兆兆和他都感到长久、完满、彻底的相互拥有。那么吻过之后呢?他心里可还有一个小极了的角落?那小极了的角落像是人塞行李箱或填仓库,塞填得再满也难免留下的夹角或死角,他若就把那角落给她,她也要。
她眼睛胀起来。她头一次这样哭,泪水持续地蓄积,蓄积了那样长久那样满却不立刻流下来。因为她心里并没有悲伤推动它们流下,有的只是一种复杂的感动。为自己和大江无望燃烧却不肯泯灭的那点情谊。
她仰起睑,似乎想把眼泪倒灌回心里。却不行,它们成熟了,它们自己坠落了。她就这样和自己的眼泪较劲,她将它们仰回去,它们寻着别的途径再流出来。qiáng烈的抵触竟使那饮泣愈来愈难以扼制。她想,连自己的哭也变得这样复杂。她不知它还算不算哭,正如她的笑,是否还有笑原本的含意:她在这泪洗面的时刻发现她哭出了痛快恰等于她时常笑出了难受;原来它们是可以混淆的,像好孬、美丑、善恶等概念都可以不相互对立,都可以混淆。
在程家的院子里,在她这两年中,所有她认为古传的、固有的、长辈们教诲的众观念都被搅拌得你掺进我我掺进你,辨不出反正、是非了。
她的手被捏住了。伏脸,见大江正看着她。她急忙抽手去擦泪。
“哭那么久!”他说。他看了那么久,玩味了那么久。
他说他的伤不值她那么多泪。他又一次拉她手,拉得她只得推chuáng边坐下。“唉呀,小姑娘啊小姑娘!”他吟唱一样叹道。
霜降问他的手术。疼得厉害吗?刚下手术台还好,夜里不行了,我骂了一夜。现在呢?你撩开被看看,敢吗?
霜降看见一条白得耀眼的腿,一股药味掖在被子下。
那条病员裤被剪掉了一条裤腿。
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该这样鲁莽地撩开被子。大江大笑了:“怕呢,还是难为情,脸红了!你可真是个小小姑娘!”
霜降急着转话题,说刚才一个护士硬不让进。今天不是探视日。那护士凶得很!
“后来你怎么进来了?”
“就那样作贼一样进来了,她坐的地方能看守走廊两头。我听她接电话,赶紧贴墙溜过来。”霜降说。现在的笑可算作真正的笑。
大江说她们对他一样凶,要想她们不凶第一得说他爸是谁,第二,女朋友叫兆兆。不然她们见的大头兵升成的官太多了。
“兆兆没跟人打个招呼,要他们照顾你好些?’一霜降问。
“她打了招呼我还敢扯开嗓子骂人吗?”
“你骂什么?”
“什么都骂,一开口就八辈以上!大头兵受伤都要骂,这是规矩。跟新娘哭嫁,寡妇哭坟一样,规矩。”他笑得一嘴牙又全露出来。一向的,他这笑比所有人的笑都饱满。他恢复了霜降头次见的那个饶舌顽皮的大江。
“总有一天她们会晓得你是兆兆男朋友:哎呀,那个乱骂人的大头兵原来是赵大夫的男朋友!……”霜降觉得自己快要恢复成最初的自己了。尽管有个兆兆。
“她们恐怕永远不会知道了。等兆兆三个月回来,我们说不定各归各了”他说。
霜降很高兴自己的心没跳乱。没这个兆兆,会有另一个兆兆,哪个兆兆都没了,也轮不上你霜降。轮不上你心乱也白乱,不如安分守着他给的夹角死角、无论多小的个角落。你命里该的,就是那个谁也占不去,想填也填不满的小极了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