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散文集_严歌苓【完结】(12)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大概刚刚落成的美国大使馆办公楼是全城最现代的建筑了。银灰楼体,线条简约,造型具有几何感,大气中不乏jīng致。里面装饰墙面的画都很抽象,全是经过了jīng心的整体设计。家具也非常酷,流线体,色彩是这几年流行的明朗色彩。楼体离马路很远,全部铺着水泥,烈日之下光辐she令人目眩。一眼望去,这座建筑有一点未来世界之感。像是世界毁灭之后,再生出来的全新的异化的文明。没什么可说的,这是一座工业大国的建筑代表作。但我只去过两趟,为了使用大使馆时常畅通的e-mail,(我家里的线路时常不通)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反省起来,我想我反感这座建筑冷酷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大部分设施不是为了人在里面自在和愉快,而是为了防范。jīng力财力不是为游人花费,而是为敌人而花费。周边的开阔地决不是因为审美所需的距离,而是为了防弹。一旦人肉炸弹冲进去,可以有足够距离周旋。还有就是要以如此的冷面吓退本来就心中打鼓的签证申请者。所以非人性化的建筑,辉煌是空泛的、无机的,再jīng致也不美,至少在我是这样认识的。

有一次我从旧金山到北京,搭乘的是“全日空”飞机,因为当时“全日空”机票打折最狠。弊端就是要在日本成田机场停留四小时。坐上从日本飞往北京的飞机,是晚上六点多。我注意到邻座是个中国小伙子,二十四五岁,有着大洋岛人的深色皮肤,非常瘦也非常结实。他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误认为他是满机舱中国旅游团体中的一分子。

坐下十多分钟后,他从口袋拿出一叠破烂机票,被订书钉钉在一块儿。

他问我从北京到长沙的飞机应该怎样换乘。

我反问他,这么多机票都是谁的?

都是他一个人的。

为什么有好几张机票呢?

因为从他打渔那个岛飞到日本,就得转换好几次飞机。

我仔细看了一番这些被揉搓得接近稀烂的机票,大概看出他曲折的航程:第一站是索莫娃,第二站是夏威夷,第三站是冲绳岛,第四站是名古屋,第五站是成田。

我奇怪了,一条空中之旅为什么会被切成一小节一小节的。

他笑笑说:“因为这是最最便宜的机票嘛。老板不知道怎凑的,有两张都不是他花钱买的。”

他的笑容触动了我,这是一个乡下孩子的笑。一个吃惯了一种苦头,而把吃另一种全新的苦头看成见世面的乡下孩子,他笑起来眼睛几乎全闭上,嘴巴咧得很大,可以想象,他再苦都不会失去笑容,不会不淘气。

我叫他别担心,到了北京我会把路指给他看,肯定比在语言不通的前五个机场转机要容易得多。

几分钟聊下来,我才了解到有这么一小群同胞,被国外国内里应外合地输出到太平洋一些荒僻的岛屿上做渔民。

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每月挣多少钱。

他并不知道在西方是不允许打听他人收入的,所以慡快地告诉我,每月两百块美金,但要自己付饭钱。他还告诉我,这些渔猎公司是台湾人的,台湾老板花很少的工资把他们成批输出。但他们开的薪水再少也有九百美金,经过中间一层层劳力出口机构的抽成,到每个劳工手里只有两百块美金。

我问他劳动qiáng度是不是很大。

他只是平淡地告诉我,出海一漂就漂很多天。然后他又告诉我,打渔是不分昼夜的,什么时候都不能睡死,一说起网就要起网。好天气倒没什么,来了bào风雨就不能吃不能睡了。有一次夜里风雨大作,làng几乎把船打翻,等风làng停息,天亮了,数一数船上的人,发现少了两个。

“哪里去了?”我很蠢地问道。

“给làng冲到海里去了。”他还是平平淡淡,只稍微低了个调。

葬身大洋的两个人是他的乡亲,和他一块儿被招募,一块儿在表格上签了名,立了三年契约的同伴。他最不能释怀的是,在船就要倾翻时,他听到了那个中年同伴的叫声。当时四面都是振聋发聩的风声làng声,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因此没去救他。后来他一再回想,觉得那是幺叔的呼救——他管那个比他大十多岁、处处做他长辈的人叫幺叔。

就是那样的三年。

我根据他的讲述设想了一个天涯海角的中国渔村,照样听中国音乐,看中国影碟,村子上方,飘着中国炊烟,仅仅那一点,已足够他们苦极生乐。

至于打渔之外的日子,怎么过呢?

他豪气地一笑,说他偶然也会挥霍一下。

怎样挥霍?

到小馆子里,喝啤酒。

这就是他的挥霍。

小馆子是中国人开的?

当然啊!有中国馆子、中国食品店、中国……发廊。喝了啤酒,就会到发廊里坐坐,里面的小姐都从中国去的。

我问他有没有挥霍到小姐身上。他说没有、没有。但我猜是有的。地图上都难找到的一个小岛上,他遇上一个她,在她身上花些风làng余生挣来的钱,也不完全是一场风流生意。故乡的好的丑的,在小岛上都有一份,却好的丑的混为一体。

我听了他的故事,觉得同胞压榨同胞是这故事中最黑暗的一部分。冒生命危险,背井离乡地出海打渔,九百块美金已经少得可怜,还要被层层盘剥?那部分忍心对同胞下手的人,以宣扬同胞的劳力不值钱、时间不值钱、生命不值钱为自豪,动不动还会慷慨地说:“中国有的是人!”

飞机降落前,我问他,这一点儿性命换来的钱,是不是能在他回乡的新生活中派上用场。

他几乎自得地回答我:这笔钱够买一台小型农机了。以后他只需要出租农机,就可以勉qiáng为生,不需要像其他村邻那样四季在田里出苦力。

农机旧了,坏了呢?

那可以再想办法出国打渔。

难道不怕被海làng卷走吗?

不怕!

北京机场里,我送他到转机处,就和他道别了。算了算,他从那个小岛乘船到索莫娃,一直到北京,共有四五天在路上,没有睡过觉,但他jīng神好极了。苦海中三年,终于登岸的那种幸运感亮在他眼中。

我的同胞,只需那么一点儿,就能让他高兴,让他感到他比别人幸运。作为生还者,他似乎负载了那个未生还的幺叔的幸运。然而,我世世代代的同胞们,就连让他们感到幸运的那一点点,都常常得不到。

节日不是一般节日,庆祝的是美食美酒。地点在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的一个滨海酒店。

沿着著名的一号高速公路曲折行驶,一路景外有景、水色山光地来到这个不起眼的酒店。一进门,却发现酒店里面其实非常之大,房子与房子之间留有许多空间,但每座房子只有四间客房,客房也很大,最具有目光震撼力的是占据醒目位置的巨大冲làng浴池。一切都为食客安排好了:食前冲làng浴可以消耗一些体能,放松肌肉,所以也就预备了更好的肠胃去饮去食。食后洗浴呢,有助于消化,让水按摩一番吃累了的身体。

当晚是七道菜的开幕宴。

食客们穿着观看古典歌剧的盛装,优雅入场。每一个大圆桌中央,都是淡紫和淡青色花卉组成的花坛,雅致得如同一台鲜花芭蕾。每一把椅子都缠着薄如蝉翼的淡青色绢纱,在椅背上以一个淡青色小花球束住。灯光是次要的,主要靠蜡烛,蜡台周围,也堆着似乎也是做旧过的鲜花,为了làng漫和怀古,舍去了太过艳丽的花朵。

人们悄声细语地谈话,目光也变得漫漫的。尽管从桌子中央到每个座位、呈放she状排开的七十只弹指欲破大高脚酒杯,以及每个座位前的桌面上摆着如小锅盖大的古典磁盘、吃七道菜的七套餐具,一切仍然不会让你联想到这里将要进行的bào饮bào食,饕餮狂欢。

第一道菜是法国厨师的献艺,小牡蛎和起司做的开胃菜。菜被宣读之后,正面的大门霍然dòng开,步伐整齐地走进一队黑衣男子,高低胖瘦相仿,一律地面无表情,一律地不可一世,一律地两手高高托着巨大磁盘,托得如此之高,以至于我看不见大盘子里装的是什么。队伍全部进来后,迅速变成若gān小队,每小队五个人。一支支五人小队围绕着一张张大圆餐桌立定,每两名食客的肩膀之间,便矗立着一位目中无人的男侍。

我们全受了惊吓似的,所有谈话都噎在口中,所有的举止表情都定了格,意识到做食客也是一桩庄严肃穆的正经事。这时候各桌领头的男侍细微而权威地向左一点头,所有侍者迅速而准确地伸出左手,把左手上的盘子放在他左边的客人前面。领班侍者再向右边点头,同样果断、冷酷,似乎他不是在下令放盘子,而是在下令行刑。于是我就想到,每一个黑衣男子似乎都负责gān掉两个人,只不过是以过度的美酒美食。

黑衣男子们一趟趟出场,进场,菜肴一道道地上来,我吃到第三道菜,就觉得已经被他们gān掉了,动也动不了了。

我先生在一旁说,一张美食节的票要两千美元,我怎么可以不吃回老本来。他认真地品评每一道菜,每一种酒,跟同桌饕餮们严肃探讨,如同探讨一本德语小说或一部北欧戏剧(因为德国小说和北欧戏剧都以艰涩著称)。

等到甜食和餐后酒上来,我已经瞌睡朦胧。甜食是一个日本女厨师的作品,她纤细柔弱地走上来,把全世界各国高低不等,胖瘦不一的厨师引领上台,给大家讲解每一道菜的好处和独特处,每一种酒的来源、历史和发展,真的不亚于一堂深奥的课程。有的厨师不会说英文,还得一句一句地翻译。我看了看表,从开饭到现在,这一餐饭已经饭吃掉我四个半小时,可不就是杀掉了我小小的一段生命?

第二天还是吃。意大利餐。墨西哥餐。美国最自豪的牛排。

第三天的早午餐是闭幕餐。闭幕餐是海鲜自助,是这次美食节的另一个高cháo。我们下榻的酒店挨着太平洋,海鲜从它们正过着的自在日子到餐桌上不到一百米,所以是不折不扣的海鲜。并且大部分海鲜是供人生食的,不得有一点腥气。扇贝有小扇子那么大,张着带霓虹光泽的壳,里面的生物正在疼痛就进入了人们的口中。对虾通体如玉,剔透晶莹,触须和脚爪依然保留着抵抗的痉挛,两只鼓突的眼睛充满对于死亡的惊讶。一排排螃蟹腿像训练有素舞蹈者的队形。一只只牡蛎张着口,等待第一滴柠檬汁醮上来的钻心刺痛……

我拿着空盘绕来绕去,人在太多太丰盛的选择面前也是很累的。我是一个饮食上简单的人,一碗热汤面就心满意足,常常在做了一桌丰盛晚宴之后满心饱胀,只想吃点农家小菜。在参加这个美食节之前,我十分好奇,也天天向往,毕竟要品尝的是世界各国优秀厨师的拿手好菜呀。而此刻我庆幸它终于闭幕。假如这个饕餮盛会再延长一天,我肯定招架不住,会吃得累死。

围着海鲜们转了一圈,我碰上几个面熟的人。我先生叫着他们的名字,无非彼得、杰克、玛丽之类。我问他跟他们是否是熟人,他反问我,难道不认识他们了?就是第一天开幕宴会坐在一起坐了近五小时的同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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