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chuáng和地板不声张,隔壁仍会感觉到的。我恐惧和渴望。它被感觉到。那频率可以被平空接收,就在我们一同呼吸的空气里。他在一圈子海阔天空的客人里茫茫然的,无法不接受那频率。
尽兴尽致也成了频率。心跳、呼吸、汗水,两眼中对那股永远不能到达的欢乐的渴望,都成了那频率。还有冒天大危险的勇敢和胆战。
我想他是接收到了。不可能接收不到。
隔壁嗡嗡的谈笑刹时就在我这同一空间里。墙移了,或许原先就没墙。我使劲在黑暗里摸索那欢乐。他掏出烟锅,灵巧的大手相互掩护,遮去人们向那残缺伸探的目光。我的头发给揉得一塌糊涂,他从此不再揉我的头发了。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找到欢乐。得放弃了。他抽起最纯的第一口烟,对客人们讲起瓜田中的一件琐碎趣事。
他明白他在一分钟的火车站上差点开始的拥抱被圆满完成了。
这是我要他明白的。也许我根本不在乎他明不明白。
我希望他知道:我成长得很好。
或许我想让他知道:一份美好的成长一直擦着他的边在溜走。
是否想以此刺痛他,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展示他可望不可即的,也有可能。
事过我恍惚看见宋峻在匆匆着衣,手如抹坛口一般沿裤腰将衬衫下摆掖进去,他背向我,膝盖微曲,阻止裤子滑坡。他明白这是我们走进各自幕后的时间。他忽然转头着着倚在chuáng上的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消耗透了,长辫成了苏苏两摊。他气急败坏地说:快点,有人来了!他以嘴努着一墙之隔的客厅。门开了,主人送客,却都在门口想起被耽搁掉的上百句话来。
宋峻把衣服抛在我身上。说:快点啊!
他见年轻女人先理起头发来,对他笑。笑容如同爵士乐一样放làng和不着边际。也不见得有任何针对。
他起急了,说:你怎么回事?!(恬不知耻?蔑视公德?亵渎长辈?还要连累我?!)宋峻黑脸也急红了,毛手毛脚要来帮我,非常可爱地抹煞了所有的成熟和老练,抹煞了他在贺叔叔那类农民骄子而前的低调的优越。
我却还是开心,嘴衔着一根发夹,他一直在门口与客人讲话。宋峻终于看不下去,对我说:你磨蹭吧,我走了!真走了。若有人闯入,只剩我一个也不成什么戏剧。
我大声喊走到楼梯口的宋峻:你不吃晚饭了?
估计谁都听到了。走廊上的客人们都释了一霎。
此后贺叔叔却我成了真的长辈和晚辈。时而从学校回来,听听我父母的争吵,洗洗澡(那时只有在相当级别的旅馆才有非公共的浴室)。或看一会电视。电视也是奢华玩艺,因此找们从不在乎什么节日。偶尔从电视荧幕土突然回头,见我爸爸眼睛鼓起瞪着墙壁,手里握的那杆蘸水笔染得他手指头全黑了,他一直在写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一阵绞紧的感觉扼在我心里: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我爸爸的写作如此漠不关心了呢?我很小很小,它就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我爸爸的写作:我那么孤独的童年,仅仅因为我不能够把朋友带到家来放声说话和笑,不能不在他们进门前压低嗓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说:嘘!我爸爸在写作。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这个写作的父亲如此麻木了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从他完成了上方指派的那个电影剧本之后,这一年,他在苦苦地写什么。
仅是在偶然回眸中;我看见一个早衰的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后脑勺已luǒ露,伏在案前。我偶然发现这个已老的人是自己父亲。长久长久地佝偻伏案,使他颇高的身体中出现了一种矮小。头发并没有白许多,而相比之下,贺叔叔的白发是那样一种年轻。
这一年,我完全没在意他。我带了女同学们来洗澡,和宋峻谈笑,就随他去坐牢一样地坐,随他桌角上的稿垛高起来;烟缸空了又满。
我一向对我爸爸那种不近情理的怜惜突然回来了。我声音很轻地问:爸爸,你在写什么?
他回头看,认出是我。又把头转向墙壁。什么也没回答。他的后背出现烦躁。他原以为此境界中只有他一人。
我有点尴尬。大家都要下台阶,我只好说:是长篇小说吧?
他回答,嗯。非常勉qiáng,好像给顶外行又顶热心的人问着了,快些报答一下他的好心与愚蠢,好让他及早闭嘴。
我说:我说呢!你一直在写长篇小说呀?
他就像不再听见我说话。
我明白我不该再多说什么。却又来一句:嘿,现在有句时髦话爸你知道吗?叫做:打捞失去的时光。
他一下子站起身。但没有看我。匆匆在桌上看一下,端起茶杯,把冷菜泼进马桶里,一边微微清理喉咙,泡了一杯新茶。照例地,开水溅得哪里都是。他背驼得厉害多了,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累。
他端着颤巍巍一杯茶,瞅定我。
他说:每次宋峻说九点钟一定送你回来,都要过十点!我很不喜欢你们年纪轻轻就说话不负责!
忽然是这么个借题。
我微笑,叫他自己看他自己多么怪。
他坐回桌前。我视线又回到电视上,余光见他把笔放进墨水瓶里蘸蘸,提出,又回去蘸。
我越发想知道他在写什么。一天我爸爸出门去,我妈妈照例装着翻找脏衣服实际翻找我爸爸的外遇疑迹。从抽屉里找到一些纸片,上面有贺叔叔五大三粗的字迹。马上明白它是什么。就是贺叔叔那些最原始、粗浅的生活记录。我爸爸又在为他写作。
不知道我妈妈有什么样的感触。她的阶段性生命焦点暂不在我爸爸为谁写作、写什么的问题上。我把那页记录仔细放回原处,眼不自禁地久久盯视桌角那摞稿子,一阵莫大悲哀。似乎整个国家、民族、我父亲和我自己所焕发的隐约希望都沉没下去。原是没有希望的,原是要循原先的因果走下去的。我永远最理解我的爸爸:他若没有这个机会来赎回他那一记耳光,他不可能去宁静地死。他心中那罪与罚的概念纯朴、孩子气到了极点。他的良知也简单、脆弱到了极点。
我知道我无法把我爸爸从这样的自我苦役,这种牺牲下解救出来,我只有随他去,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解脱。只能是这样垂手而立。眼睁睁看他坐在日日增长的稿垛前老弱下去。他五十岁了,我的老父亲。他日夜在赶啊赶啊,只怕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够服完他心灵上这场刑。
一种东西在我心中凉下去。
宋峻,大学生活燃起的那种东西;那种颇温暖的东西,在我心里凉下去了。
是从贺叔叔越过他一脸正义的妻子,走向我爸爸的那个瞬间;是他真诚地把残疾的手拍在我爸爸肩膀上那个瞬间,我爸爸彻底拜倒在他的风度、胸襟前面,彻底拜倒在他们这场友情前面。
接下去贺叔叔摆设的那场宴席,我当然更明白:他和我爸爸在所有人面前正式恢复了友谊。不久,各报纸的角落出现了对老作家贺一骑近况的介绍,都提到他正在和另一位作家合作的又一部长篇小说。我爸爸对这个待遇很满足。他从来不知我微笑里的悲哀哪儿来的。
一个五月的晚上,我正忙着结婚和毕业,贺叔叔来了。我打开门,请他进来,他yīn沉地笑一下。
他问我:你爸爸去哪里了?
我说他不会走远的,去散散步,要不就去路灯下观一局老头们的棋。他自己不太舍得花时间下棋了。我请他进来坐、请他进到我们刚刚分到的新居里来。文人们陆续迁出旅馆,搬进石膏和油漆味十分新鲜的六层楼。贺叔叔一个人还留在旅馆。说是他看下属们为房子争抢实在看不下去,他宁可等到最后。
我说贺叔叔你可越来越jīng神了。
他没有怎么听进去,微微笑一下。尖口黑布鞋的皮底踩在地面上吱吱地响、他答应坐下却仍咯吱咯吱地慢慢踱步。我剥开一支嫩huáng色巨大的非洲香蕉,送到他面前,我完全不像瓜棚时那么认真地笑,说:省给你吃的!他又微微一笑,看我多么会在长辈晚辈之间,男人女人之问钻空子。
我妈妈从卧室出来,肩上搭着一条已织成的毛线裤腿,看看贺叔叔脸上的重重心事,说上礼拜六叫她爸爸去找你来吃晚饭,你也不在!
贺叔叔抢白,脸还是带笑的,谁说我不在?他根本没有来找我!
他转向我:小伙子,得好好看着你爸爸!
我妈妈脸一仰,笑着说:大不了就是两个女孩子缠上了。
我忽然听出一种较量。
我妈妈经历了文革变得泼辣qiáng悍,典型的基层文艺gān事作派,热情而咋呼。她对贺叔叔说,那茶叶筒里是好茶,昨天下面县文化馆来人带的,我说我给贺叔叔泡吧。
我妈妈说,老贺还是客人呐?他在我们家从来就不是客人!
贺叔叔看看手表。奇怪的是他那番放逐与劳苦后,是另一番变化。人人变粗,包括我那个曾经玲珑的母亲。贺叔叔,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儒雅。农夫式的开放笑容,也成极清秀的一个笑了。右手的四个手指托着一个工艺上品的烟斗,是他一个远房表亲给他做的。表亲伙同一帮人打死过人,文革后给判了终身监禁。他花了两年作出这个烟斗,千曲百折送到贺叔叔手上,请他去说说情,把刑减一些。贺叔叔从来没为他说过情。烟斗他决定不原路退回去。
我爸爸照例没带钥匙,在楼梯上就大声喊我名字。无论我在不在家他部喊我名字。他越来越回避喊我妈妈了。
他进来看见贺叔叔特别开心,张口便哈哈地问:你这家伙,这些天影子都不见。
贺叔叔嘴唇呷烟斗呷得成了个固定形状。他就将就那形状笑了笑。他说:我影子都没了!
我爸爸说:咦,说好礼拜六讨论稿子嘛!打电话到你那里,打了有八十次。
我爸爸一直是理亏似地打哈哈,大嗓门。
贺叔叔忧郁地看着电视荧幕,大口地吸一下烟斗,却只吸出一丝儿烟来。他说:你还跟我讨论什么,不是早都商定到文学讲习班去讲了吗?
我爸爸还是哈哈的,问他:你什么意思,老兄?
我看贺叔叔一口烟也抽不出了,烟斗早窒息了。不必等他俩请我们出去。找对我妈妈说,来看看我同学亲手绣的一对枕套,还有宋峻妹妹从青岛买的贝雕。我想拿很丑很丑的这些结婚礼物使我妈妈分神。她早我一步看出贺叔叔这晚的不善。
我妈妈用手轰开我。她坐稳当了,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
我爸爸对我妈使个眼色,我妈妈坚决看不懂。
我退到我的六米斗室,门小开。
贺叔叔说:都跑来告诉我,你最近到什么文学讲习班给人上课去了,动不动就提到我跟你在合写了什么什么。八字儿没一撤的事,你老兄到处去说!
我爸爸理屈词穷地说:你老兄听谁说的?
我妈妈插进去说:贺书记,我也是太忙,你不晓得文化馆gān事啊!狗屎做的鞭子,闻(文)不得舞(武)不得,我一人唱红脸白脸大花脸!不知他整天坐在那里写十来个钟头都写什么,是在替你写呀?我就放心喽。
贺叔叔不理会我妈妈,对我爸爸说:说你在那儿成段成段地念!你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