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会焕发出小姑娘的容光,低低叹道:再来一次文革就好了,他再给关起来,看谁把每月供给的五个jī蛋腌起来,一个不舍得吃,一次次坐长途汽车牛车马车,把腌蛋给他送去,看谁能给他送四年腌蛋,连独轮车都坐过。
我这才知道我妈妈的“孟姜女”演了那些年,现在也未必停止了。
她说:等着瞧,看他再倒下挨整谁也不理的时候,谁会真心等他。
似乎她还会有个开始:同我爸爸的恋爱、结婚、生女儿都还有待于开始。只要任何大祸降临到我爸爸头上。一旦社会或某种政治势力开始不公正,开始伤及我爸爸,她的làng漫史便又会有一次机会,她的青chūn韶华会再来一个全新的开始。她不是失去我爸爸了,只不过在等待一切再轮回来,一切都没开始而注定朝“开始”靠近。我这次真正看到我妈妈jīng神和肉体中永远存在的那个少女。那个初见我爸爸,在书中夹着“我要嫁给你”字条的少女。
以那个少女的痴痴口气,她讲起她最近一次偷偷见了我爸爸一面。不是那个“偷偷”,是不惊动他,偷偷从杂志摊的书报架后面,半猫着腰去瞅他。完全是少女自己娱乐自已的躲猫猫。她撅着已松坠因而大而失形的臀部,眼从杂志砌成的墙缝瞄准着我爸爸和新夫人。
她辛酸而甜蜜地说:他怎么一下子老那么多,才一年不见!她眸子晶晶的。他肯定还在为贺一骑卖命。冤家!
唉、她叹口热恋者的气,说,分不开的,都是冤家。
我打着饱幅,替我爸爸吃的那份梗到了胸口,令我昏头胀脑才同意她的“冤家”之说。告诉她:别瞎操心了,让你那几个媒人勤快些,多弄几张照片来我先帮你打个分你再去跟他见面。现在公园级晚上有老年人舞会了,没看那些飞蛾乱扑的路灯下老男老女跳“伦巴”跳得尘土飞扬。她腼腆地说:同一位教授去过一次,鞋吃不消,新高跟鞋进去就成旧的了。
我满意话题总算离开了我爸爸。
她却说,知道为什么我答应同他去跳舞么?因为他读过你爸爸那本短篇小说,我问过很多人,没一个人知道你爸爸写过“自己的”书。你四岁那年出的,后来运动来了。“反右倾”来了:贺一骑来了。你爸爸,唉……
我赶紧岔开她,问教授是否秃头。我说不秃就好。却是再岔不开她的心思。不知从哪里打听的,她知道我爸爸和贺叔叔之间所有近况。基本真实。她bī我再讲一遍。我无滋味透了,乐呵呵说:书的确快出版,去美国的作家访问团中,也可能有我爸爸的名字。然后我说还要和宋峻继续离婚长谈,非走不可。
一个人了。我可以漫漫无际地走、想。可以买串搪葫芦,啃,东张西望。五颗山碴果里三个有蛀虫。我想到贺叔叔刚进城的年代,女学生们用口琴chuī苏联歌曲的年代。
然后,手风琴奏阿尔巴尼亚的“万岁地拉那”和朝鲜的“万井台之歌”。都那样,你唱我的歌,我唱你的歌,朋友一场,真诚地相依为命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散漫无聊的样子被人瞅了去,我走在碎砖块上。存心让无目的的散步添了些险峻。似乎城市到处有在拆或在盖的房子,大楼。大车小车都走得慢许多、到处有我这样乱走的人。知青们自作主张地从农村和边疆撤回城里。游魂一样的步履、老大不小的年纪,自己也嫌自己多余。只有等,等着任何事发生:车撞着一个人也好。
我不知望着我的那以眼睛从“丰田”卧车的茶色玻璃后而来。我不知贺叔叔那样感慨万般地看着啃糖葫芦的我。车到我跟前了我才发现是他。他在平开的窗后对我笑笑。我手里还剩一个完整的冰糖山碴果,鲜红剔透,不知心眼是否蛀虫,他叫司机停车,叫我上来。
我嬉皮笑脸把剩的那颗红果子往他嘴边一杵:吃不吃,贺叔叔?
你不知他看着我的眼睛。就是“此生是没办法了”的那种眼睛,那种笑意。皱纹、白发,那么好看,就是“但愿有来世”的那种笑容。我拿着最后一个红果子,它在弹性的竹签子上颤颤悠悠;我让他看到这是最大最红却是最后的一个。当然我们谈的是某某最新的一篇评论。说的是我在学校的他在省人大常委jiāo椅上的所见所闻。
车到我爸爸住的那幢楼前,停了。他为我开车门。我颠着戒尺一样的竹签子,上面是最后的红色果实。我搀扶他的右臂,半倚半偎地来到我爸爸门前。别忘了:我们可以借着我们素来的辈分,依偎,搀扶,触碰。
我的继母把我们引进去:她鼻侧有条浅浅墨痕,显然在替我爸爸校对稿子。我爸爸倚在铺着狗皮的藤躺倚上,身上架块板,上面搁着纸墨.,从他胃被切掉四分之二后,改为这种写作姿态了。贺叔叔喘着叫他别动,躺他的。两人都在我眼前老下去。
继母端来了茶和一盘削好的苹果。苹果斑剥锈迹。他们的钱只够这水平的生活。贺叔叔说:李胖子说三个月以后保证出版。
李胖子是出版社长。
我爸爸说:妈的他事最多!中央来个文件他就要我改这改那,掏两块钱买瓶麻油来,叫我把第九章全拿了!
贺叔叔叫我爸爸放心,第九章一根毫毛不用动,出了政治差错有他贺一骑。
一抹儿冷笑从我脸上“嗖”地过去。贺叔叔也给冷了一下,朝我看看。
贺叔叔说:你老兄想出国访问,直接跟我提嘛。……
我知道这是个待遇问题,跟分房子差不多。不过你去跟文化部写信请求……
我爸爸糊涂了,瞪大眼说:什么信?
贺叔叔从衣袋里慢慢抽出一张信笺。他说;他们寄回省里来了。
我爸爸看着那三行与他毕肖的严体小楷。脸红得像雄jī冠子,眉毛头发全竖起来:我怎么可能写这种信?清求出国?我稀罕?!我父亲的三个妹妹都在美国,我稀罕?!
……他又看一遍信,发现第一遍漏看的一行字“鉴于本人文学创作的资历,(与贺一骑合著的长篇小说即将出版)”
他太阳xué丘凸出一道霹雳形状的紫青血管。他从狗皮躺椅子弹起,说;我怎么可能去讨赏?!
贺叔叔说:你老兄激动个啥!知道你清高,不来求我,一辈子不肯求任何人。我了解你;还有比我贺一骑更了解你为人的吗?不了解你我能帮你?没我帮你你去年离婚能那么利索?我气你在哪里——有话你该先跟我说,写这种信!又让我措手不及!
就在我爸爸给贺一骑的第二个耳光在他身心内即将成形时,我及时中断了它。
我插到他俩之间。我说,是我写的。我面带那种表情:这世上原没有任何大事,起码在我们这代人眼里再也没有了。我说:有什么了不得,不就是作家集合起来去美国赶一回集?跟去淝西赶集有什么两样?!
我爸爸愣住了。贺叔叔想把它看成一次“胡闹”,再次笑笑,却没笑出来。他隐隐约约感到我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局外。
我爸爸语不成句:你怎么可似……伪造我的……?
我笑嘻嘻地说,你伪造了我啊。
我对贺叔叔说:我爸爸投奔苏北解放区的时候,口袋里有张去美国的船票。误了那班船。四年前他的小姑给他写信,说要送他一张机票。他说那张机票不能再作废,给我女儿吧。他不想去美国,我想他去。我想要他把这里的事都停了:写作也好,生病也好。
非常家常的语气,贺叔叔仍是听出了意思:该是还清的时候了。你也好,他也好。该是给他些公道待遇的时候了。该是安慰他,平等地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了。接纳他入访美代表团,仅仅让他感觉他没有白白误掉三十多年前那班船;三十多年,不是一笔笔从日历上白白勾销了。他该得到一个起码的名分:一个中国作家,尽管默默无闻。
我想贺叔叔从我嘻嘻哈哈的抱歉中断出找的真话。
你看,我们共和国的中国人经过三十多年,早已习惯去听那些没被嘴唇和舌头印制出的词句;那些真实言辞唇齿是无法亦无力铸造的,它们的锋利形状,jīng准意义全在你的听觉的接受力之外。
后来的事就全是“据说”了。
据说一天贺叔叔在他那副省氏待遇的小楼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一位访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革中有“打、砸、抢”行为。贺叔叔说,文革嘛,不打不砸叫什么文革,哈哈哈。电话追问:听说他在批判斗争大会上跳上台,当众打了一位著名作家;听说他和那个著名作家一直关系密切。贺叔叔说:有这事?电话说:听说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贺叔叔沉默一阵,咽下很重一口气和唾沫,一字一句说:没有的事。
电话坚持追查:你文革中没挨过打?不是打断你、一根手指。
贺叔叔说:打我的人不少。哪里记得清呢?
电话不依不饶:不是说你挨了你那朋友一耳光之后,差点儿自杀,就是裤带不够结实?
贺叔叔咬牙切齿,说:没有的事。
半年后我爸爸接到出国访问的通知。
兴奋了一阵,摸不着头脑了一阵,他新夫人开始拿着随信寄来的二百元 置装费 跑布料店,扯料子给我爸爸做出国行头。我爸爸有一天拽我一块去路灯下看老头们下棋:其实这已成了他惟一力所能及的体育活动。他对我似乎不经意地说:我不出国了。
我问为什么。
他看着一个老头 啪 地一声落下棋子,说:我有什么作品啊?一个人管自己叫作家总得有作品吧?
我说:谁比你写的多?
他自顾自离开那个棋摊子。装束同街上任何一个老头都差不多了。曾经那些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全没了。那种飘洒和愤怒,都没了。头发也不卷了,因为没有多少头发可卷。处处可见他在我继母手下的服帖。在贺叔叔和世俗以及主流社会的主宰下,他渐渐有了一个渴望:他要做一个正常的人。他再不要惹是生非,背叛成性;他只要安安生生做个正常的人,其次,有个正当职业,叫作家。
他心平气和地对追上他的我说:老贺的心他领了。因此他更得帮他把这部小说写完。
我按捺住自己的勃然大怒。嗓音如今天在美国学生面前讲中国当代文学那样无关痛痒。我说:爸爸,你们还没完?
他听不见我,说他自己的:老贺他一直很讲义气。不过呢,我有什么资格代表中国作家?人家问起来,我写了几十年在写什么我拿什么去对答?我把老贺这本书修改完就好好写自己的作品。还有几年,还写得动。
他倒是对替人作嫁,一笔勾销的几十年潇洒慷慨。他鼓舞我地笑笑:等我写出一部好东西,再参加作家代表团。我在你出生前就有一部好作品要写,大作品!你不信?信?
我笑笑。大作品。他站下来,等他自己的呼吸跟上。
他穿着不伦不类的白旅游鞋,无风格但很新的灰外套,两只脚还是歪着,忍受着过去和未来。忍受那一点儿没办法的无耻。
书?出版了。像百货店出来一批雨伞,粮店出来一批挂面,正常,谁也不大惊小怪。挂面很陈了,雨伞也过了时令。那类小说人们一看就说:又来了,不就是文革中挨斗坐牢妻离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