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17)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葡萄又说:“再买些石灰,给抹抹。”孙情清想,那样就不cháo湿了,点盏小灯,也亮些。

她见二大手摸腰带,便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火柴。

“人外头都不使火镰了。”她说。

地窖里氧气不足,火柴擦着又灭。她抬起头,看看挖得坑洼不平的窖顶。

“打个气眼?”

过了十多天,红薯窑添了个碗口大的气口,白天用木板盖住,上面盖上土和草。葡萄和泥托坯,想把窑院的栏马墙加高几尺。垒墙的时候,她请了冬喜和chūn喜兄弟俩。她一个年轻寡妇独住,墙砌高些村里人都觉得合情合理。chūn喜十五岁,说话脸红得象初打鸣的小公jī。成立互助组,是chūn喜跑来告诉葡萄的。他说俺哥叫我告诉你,咱两家互助了。第二天冬喜来拉葡萄的老驴去史屯街上卖芝麻,葡萄才明白互助是什么意思。有时葡萄自己把自家地里的活做完,chūn喜跑来,急扯白脸问她咋就单gān把活做完,不让他和她互助互助。葡萄心想,自从把五十亩地分出去,自己都快闲坏了。种一亩半地也叫种地?葡萄老烦没活gān的日子,那可把人闷死了。

葡萄发懒是收谷子的时候。她觉着自己身子老沉,坐下就不想站起,站着就不愿走动。这时她夜里常给肚里的动静弄醒,醒了便要跑茅房。谢天谢地,总算能穿厚衣裳了。她用根大布带子把肚子紧紧缠裹上,裹得人也硬了,腰也弯不下。这时chūn喜来,就发现葡萄的活全留在地里等他。有时等着chūn喜的还有几张菜馍,一碗蒜面,几块烤红薯。chūn喜也不那么拘束了,吃了东西嘴一抹就说:“嫂子,让我好好给你互助互助!”

谁也没发现葡萄的身孕。冬至史屯办村火,妇女会组织闺女媳妇唱曲子戏,宣传婚姻自由,有人提出好几年没赛秋千了。人们便想起魏老婆儿和王葡萄赛秋千的事。几个闺女、媳妇约上葡萄去史屯看赛秋千。

秋千上挂着绣球和彩绸,五十个村的妇女会都选了代表参加比赛。赛秋千的闺女、媳妇全穿上社火的绸罗裙、缎子衫。裙子又脏又破,不过秋千上飞舞起来也好看得很。

chūn喜和冬喜都在边上耸勇葡萄上去,葡萄只说等等。

一个魏坡的媳妇有三十五六了,上了秋千便喊王葡萄,叫阵说王葡萄在哪儿?站出来!她秋千打得最高,下面人一喝采,她就再鼓劲,再打挺,秋千悠得下面人都吞冷气。她又叫一声:王葡萄,敢比不放?她两腿下蹲,屁股往下猛沉,把自己悠上半天高。她突然“哎哟”一声,人们一看,她的棉裤落到了脚跟上,接着一根红裤带飘扬落下。破烂的罗裙开花了,魏坡媳妇手也算快,没等人看清什么就把棉裤提在手里。她又喊王葡萄,说要比都得比,比比单手。……下面男人都怪声吆喝起来。

chūn喜突然叫起来:“王葡萄在这儿呢!”

葡萄咬咬牙,说:“比!”

魏坡媳妇着陆了,说:“单手?”

“单手!”

葡萄踏上秋千板,居然身轻如燕。人们都说:漂亮!这才有看头!不比魏老婆年轻时差!

魏坡媳妇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指着快要入云的葡萄说:“单手!单手!……”

所有脸都高兴得红亮红亮。谁也没看出葡萄现在一个腰身有过去两个粗。新社会幸福生活把人吃胖了,正常得很。这一带的人都拿“胖”夸人。人群里有一张脸白成了纸。大家都在兴头上,疯得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孙少勇煞白一张脸站在人堆里,也没人留神到。他一下长途车就看见飞天的葡萄,一口气跑过来,两手攒拳,脚趾紧抓鞋底,上下牙关死死咬合。他怕自己一失声叫起来,让葡萄分心,从半空中摔下来。魏老婆摔死后这么多年才又有人赛秋千。

葡萄的身孕已有五个月了,这生坏子还敢和人赛秋千。不仅赛,还赛单手秋千。少勇肩上背了个部队的帆布包,里面盛着两斤炼好装在锅饭盒里的猪板油和两斤砂糖。他看葡萄两脚着陆,手松开了秋千绳,他上去拉着她就走:“还要命不要?!”

葡萄想挣开他的手,但一看他脸色,没太犟。他拽着她胳膊一直从人群里出来,才说:“你死死去!”

葡萄明白他真心要说的是:你死就罢了,别把我孩子也摔死。

她甩开他的手就走。大家都去看下一个上秋千的闺女,没注意葡萄和她二哥在扯什么皮。人们粗喉大嗓的吆喝也把葡萄的声音掩住了。葡萄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你拉我gān啥?!”

一看她还是两眼发横眉发直,少勇泪都上来了。他又怕她看见他的泪,自己调头就往长途汽车站走。果然,葡萄心苏软下来,跟上他。

一前一后走了半里路,少勇进了一家陕西人开的羊肉馆子,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羊肉汤,上面撒了一把青翠的香菜。汤从烫到凉,两人都没动。

少勇说:“你说你想咋着?”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又很重,眼睛苦苦的。话不用说全,她全都明白。

葡萄把油腻腻的筷子在桌上划。桌上一尽黑油泥给划出圈圈、杠杠。她当然知道他那个“咋着”是问的什么。他问她:还不结婚肚子再大你咋办?他还问了一件事:上回你说孩子不是我的,可是真话?

葡萄把羊肉汤一口气喝下去。少勇看她仰脖子,气也不喘,喝得“咕咚咕咚”的。他放心了,眼睛也不那么苦了。她把碗一放,手背在嘴上横着一抹,说:“孙少勇,娃子真不是你的。”

她眼睛直扎到他心里。

“是谁的?”

“史冬喜的。”

少勇挨了一棍似的,坐在那里,等着头晕眼花慢慢过去。过了半袋烟工夫,他手伸到自己的军用帆布包里,拿出两个铝饭盒,一个盛猪油,另一个盛砂糖。他把东西往葡萄面前一推,站起身来。他往门外走的时候,葡萄想,这冤家心可是碎了。

少勇从此不再来史屯了。

葡萄在三月份生下了一个男孩。她在自己的窑dòng里疼了两天一夜,一块手巾都咬烂了。她知道这事五成死、五成活,只能硬闯一回运气。疼得更猛的时候她想是活不成了。她摸着扶着爬了起来,身上裹块褥单就往院子里蹭。她想去给二大说一声,万一不见她送饭,就自己逃生去。天下大着呢,她葡萄不信他非得再挨一回枪毙。她走到窑dòng门口,肚子坠胀得她蹲下来,又蹲不下去,象一只母狗似的大叉着腿半蹲半站。只觉得这个姿式老带劲,她双手抱着门框,往下蹲,再撑起一点,再往下蹲。“唿嗵”一下,下面huáng水决堤了,连水带土带泥沙石头树木庄稼血肉性命,滚开一样烫人地决口子了。她轻轻吭一声,放开牙关,顺势往泥地上一躺。两手在腿间一摸,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出来了。她托起那小脑袋,翘起两腿,使劲一努,“哇”的一声猫叫,全出来了。

她把滑溜溜血腥扑鼻的小东西抱在两只手掌里,一时不时该gān什么。小东西又是打挺又是蹬腿,差点就叫他滑出去了。她这才想起两天前预备好的剪子。她血淋淋的往漆黑的窑dòng里挪,摸到chuáng边的剪子,把小东西和她身体的牵绊给断开。这是最后一点的牵肠挂肚,剪刀上去,她觉得剪得她冷了一下,疼了一下。

她叫他“挺”。少勇愿意他叫这个时兴的单字名儿。她不知现在是更疼少勇海是更疼这小东西,心里又是甜又是恨又是委屈。她把挺搁在chuáng上,chuáng上漫着她的汗和血,还有稠乎的浆浆。啥也看不见,外头快该亮了吧,jī叫了半晌了。她算了算,挺在她肚里待了八个月多一点。她想他憋屈死了,叫她那根宽布带子韧得老不带劲,早早就出来了。这一想她把挺贴在胸口上,觉着nüè待了他,过意不去。挺不哭了,头歪来歪去,找到了奶头。

葡萄不知道奶这么快就下来了。够三个挺吃的。挺不吃了可咋办?她一想吓住了。这是啥意思?要把挺捂死?她可不会捂死她的孩子。那是她想把他给人?葡萄奇怪;她从来没有好好打算过挺生出来咋办。连狸子、huáng鼠狠那种整天叫人撵得安不了身的生灵都能生养,她也能养。是条命她就能养。她相信人不养天一定养。天让你生,天就能养。怀那么一场孕,一个冬天就给她瞒过去了。最难的该过去了。

葡萄就再不让人进她的窑院。她心里盼着麦子高,麦子huáng,收麦的时候,她就有盼头了。

村里人清明上坟的时候,听见一个小娃的哭声。好象就在坟院深处。再听听,有人说,是闹chūn的猫吧?离坟院半里路,就是王葡萄的窑院。王葡萄回掉了十多个说媒的,都是妇女会的gān部媒婆。上坟的人远远看见葡萄在院子门口拣谷种。大家便说做啥媒呀?瞎操心。葡萄会把自己闲着?就是她闲着男人们也舍不得叫她闲着。孙少勇搁着恁肥的窝边草不吃?

收下麦子后,葡萄在一天清晨出门了。天麻灰色,麻雀刚出林。她挎个篮子,篮子上盖块布。篮子里躺的是挺,他还没睡醒,让母亲一颠一晃睡得更深了。

葡萄走过一座座水磨,往越来越窄的河谷走。顺着河谷往上游去,二十里山路,就到了那个矮庙。

她在离矮庙外头的林子里坐下来,揭开盖篮子的布。挺睡得真好,闭上眼睛就是个小少勇。就是少勇想事的样子。他眼睛是葡萄的,眼皮子宽宽裕裕,双眼皮整整齐齐。篮子一头还搁着两斤砂糖和一盒猪油,饭盒下压着两块银元,是分财产时分的。

太阳快要升起了。葡萄解开衣服,把挺抱起来。他吃奶吃得可有劲。这个chūn天短粮,家家都搭着吃点野菜、柿糖馍。也有几家扛不住的,去城里讨饭了。葡萄什么也不告诉二大,把自己的一口粮省给他吃,自个吃糠面掺锅盔菜。就吃这也发奶,她一身血肉,一腔五脏都能化了化成奶似的,整天冒个不停,五月了她还得穿厚夹袄。

才两个多月的挺长得象个小须眉汉子。她从来没见过两个月的孩子长得这样全乎,一头好头发,两根黑眉毛,指甲一个一个又亮又硬朗。再有三个月,牙齿该出来了。

突然葡萄看见一颗水珠落在挺的脸上。又是一颗。挺皱皱鼻子,不老乐意。她想自己咋哭了呢?这一哭就麻缠了,成了肉骨生死别离了。她狠狠抹一把眼睛。不中,这样哭下去就走不成了。她恼自己,一直想着娃哭了该咋办,娃子没哭,吃得象个小畜牲似的高兴,她自己倒哭得收拾不住。孩子吃饱,又睡着了。

她擤把鼻涕,把孩子放回篮子里,盖好。她拎着篮子走到矮庙门口,把篮子搁在门槛前。她退回林子里,眼泪gān了。

侏儒们是太阳两竿子高的时候到的。葡萄看看一张张脸,好象有几张是去年没见过的。他们说着,笑着,不紧不慌地爬上坡来。说山西话的,说陕西话的,说河南河北话的都有。

头一个看见篮子的是一个侏儒少年。他把布揭开,人往后一蹦。然后两只短小的腿就欢蹦乱跳了。他们马上就把孩子闹醒了。葡萄听见挺哭得变了声,变成了一条她不认识的嗓音。她直想把耳朵堵起来,不然他哭得她泪珠子直落,气也接不上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7/5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