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38)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史书记进来了。窑dòng窗上的小方格子透进来光亮。窗上糊的纸huáng了,红色窗花还红着。葡萄爱拾掇家,地上的砖扫得泛青光,墙上漆了一圈绿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旧报纸旧画报糊的墙和拱顶。

史书记跟葡萄讲着好好照顾朴同志之类没用的话,朴同志也跟葡萄讲着以后要添许多麻烦之类没用的话。葡萄说麻烦也没办法呀。她笑嘻嘻的,两个男人楞住,不知她要俏皮还是发牢骚。

“麻烦工作队要住,不麻烦工作队也要住。”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

史书记说:“她这人直,朴同志别往心里去。”

“工作队这回要改啥呀?”葡萄问道:“上回是‘土改’,这回是啥改?”

朴同志说:“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农、……他扳下俩手指,扳不下去了,张口结舌地想着。

史书记马上接下去:“还有坏份子、右派。”

葡萄说:“和上回一样。”

朴同志懵懂了,问她哪回。

葡萄:“上回也打地主、富农。我当这回是啥新工作队呢。和上回一样。”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两瓢井水。朴同志直说:“我来,我来”,还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进水里,胡搓乱拧,水淋淋地就擦到脸上。葡萄觉着他连搓洗毛巾也不会。洗衣服咋办?真愁人。她看他两只马虎手又在盆里瞎搅,愁愁地笑起来。

史书记说:“王葡萄,你这觉悟可成问题。”

葡萄想,连“觉悟”这词儿都和上回一样。

“工作队吃恁大辛苦,这么大名作家上咱这儿蹲点,就为了提高你这样人的觉悟。”史书记伸着一个手指头敲木鱼似的点着葡萄。

“觉悟觉悟,给记工分吗?”葡萄说。

朴同志一听,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葡萄放心了:是个鲁莽汉子,一点不酸。葡萄和他对上一眼。朴同志嘴张在那里,笑容gān在脸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浑顽未开,不谙世事。是胆大妄为的一双眼。眼睛又厉害又温柔,却是不知有恨的。这双眼最多六岁,对人间事似懂非懂,但对事事都有好有恶。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女人?

葡萄把他拧了没拧gān的毛巾接过来,肩膀挤他到一边去,自己把毛巾搓了二下,脆利地拧gān、抖开,jiāo到朴同志手里,端起脸盆走到院子那头,把水倒进一个木桶。朴同志看她的一个个动作,觉着她身手漂亮,天生就会gān活。

第二天他发现葡萄从红薯窖上来,挎一篮子花生。她说:“炒花生给你吃。”又过几天,他夜里躺在chuáng上,听她出屋。不知为什么,他起身扒在窗上看。他见她又下红薯窖了,上来下去手里都挎着篮子。

朴同志有天晚上开会回来,她给他开大门。那天他忘了带手电,步子滑了一下,从台阶上摔下去。她给他敷药时他说要在门上装个灯就好了。

“装啥灯?反正你们又耽不长。”

“谁说我们耽不长?”

“我说。”

“你为什么说我们耽不长?”他有点和孩子胡逗的样子,看着她笑。

“谁都耽不长”。她想说给她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jian,又是抗日货、又是日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葡萄觉得自己现在心眼多了,不愿意把话给人说透,说透别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们这回可是要长耽。”朴同志说。

“耽不长。”葡萄说,用旧布条把他腿包上。“你们不喜欢俺们这儿。俺们也不喜欢你们住长。”

“你不欢迎我住这儿?”朴同志还逗她。

“你们来,问过我们欢迎不欢迎了吗?”她眨着眼。她是特别耐逗的人,不动声色已经把对方逗了。

朴同志当晚就把葡萄作为人物速写记在本子上了。朴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员一块锄麦,锄几下社员就把他们十几个工作队员劝到一边去,叫他们读报唱歌睡觉发呆,反正不愿看他们硬着腰板、直着胳膊腿锄地,看的人比gān的人还受症。朴同志把本子带到地头上去写,跟锄地的人打听这家老汉那家闺女,把葡萄的底细全问了出来。连她十四岁那年守寡也打听得仔仔细细。他心里没法给葡萄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个什么类型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说说话,可工作队忙死人,到深夜才开完会才回家。

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操场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烂苇席,有的就坐在huáng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针接一接地纳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huáng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

斗争的人是刘树根的媳妇。斗的是给十四军一个连长做姘头。刘树根媳妇暗藏了很多年,拉拢腐蚀了刘树根和生产队、大队许多男人。

葡萄扯着手里的麻线,眼睛一下也不往刘树根媳妇身上扫。刘树根媳妇有啥看头?回回赶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朴同志身上,朴同志的衣裳扣错了一个扣子,下摆一长一短。她听朴同志告诉她,他是个孤儿,也不是中国人。他的父母从外国到中国来抗日时把他养在中国老乡家的。后来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朴同志做啥事都乱七八糟,胡乱凑合,就是没有妈做给他看。她的挺长大了会不会拧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泪流出来了。朴同志隔在眼泪那一边眉眼也不清楚了。

朴同志没发言,就站在一边看工作队其他人发言,又看史书记和社员代表发言。现在台上佝腰缩头站的不止一个刘树根媳妇了,还有贺镇一个老师,是右派,还是“漏划”。另外就是几个过去挨过斗争的地主、富农。他们已经多少次见这么大的场面,所以台下看他们,他们也看台下。因为他们知道下了台他们和台下的人又是互相问“吃罢了?”“正做着呢。”

最后上台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后话太多,给他挂了坏份子的名号。

朴同志的眼睛东看西看,漫不经心。他突然看见坐在台下不远处的葡萄。葡萄在流泪。他用眼睛问了她:“哭什么?”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朴同志盯着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滚着蓝底白花的边。葡萄的衣服再旧都合体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脸红了,心里骂自己:你小子想哪儿去了?!

会开完了,几千人在操场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huáng土。这地方的huáng土好啊,又细又软,天都遮huáng了。所有的女工作队员都掏出粉红、粉huáng、淡绿、淡蓝的小手绢捂住鼻子、嘴,只有朴同志傻楞楞地看着半天高的好huáng土,他从来没见过这样遮天瞥日的huáng土;huáng土也象huáng水一样长大cháo,把人淹在里头。

等他低下头,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着她的眼,还是用眼睛问她:你刚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里的问话。她说:“眼叫土迷了。”她的意思是:我能告诉你真心话吗?

她还想说什么,笑笑,走了。

他懂了她的话,跟她往回走。走到地边,人群稀了。她转过身,把他扣错的钮扣解开,发现原来少了一颗扣子。

“脱下。”

朴同志想,有叫不熟识的男人“脱下”的吗?

“脱呀!我找个扣儿给你钉上。”

他里面是个烂背心,一边背带断了,露出半个胸脯。他赶紧把那根背带手提着。他笑着说:“你钉不完,我哪件衣服都少俩扣子。我走路不看道,天天让树枝挂,让钉子扯。”

她说:“咋和我那挺一样呢?”

“挺是谁?”

“是我孩子。”

她自己一点都不吃惊,把真情吐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

“没见他呀。”朴同志倒是大吃一惊,半天才搭上话来。他听说葡萄一直守寡,一个人过了二十年。

“你咋会见着他。他在陕西呢。说不定在河北。”她知道他想往下听,心急得油煎一样哩。她说:“谁也没见过他,他爹也没见过他。这村里的人谁都不知我有个挺。”

朴同志明白了。他感到这事很凄凉又美。一个年轻寡妇守着一段秘密儿女情,就一个人过了。他不打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不是那种俗人。

“你见得着他吗?”

“嗯。俺们见面不说话。”

朴同志一手拎着肩上的断背心带子,沉浸在叫葡萄这乡下女人的故事里。他看一眼她的侧面,那是个完美的侧影。朴同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手上到她背上。她的背紧绷绷的,一直到腰,到臀都紧绷绷的。

“他知道他是你的孩子?”

“嗯。他是肚里啥都明白的孩子。”

他们谁也不说话地走了一程,高粱高了,蜀黍肥了。

葡萄又站下。他在她身后只隔半步,她一停他就撞在她身上。她说:“你咋和他们不一样呢?”

“和谁们不一样?”

“赵同志、王同志们呗。”

“哪儿不一样?”他笑起来。朴同志和女人总是处得别扭,时间一长他身边总是没女人。地位和钱都帮不了他忙,三十几岁还没人给钉扣子。他在葡萄面前又瞪眼,又晃头,好象他不在乎给她评判似的。

“不一样。”葡萄说。

“你和人家也不一样。”朴同志说,一只手还拎着背心带子。他心里觉得自己滑稽,把缺钮扣的衬衫问她要回来穿上,不就不用这样难为自己了?可他愿意在她面前笨拙、滑稽。到了家,她找出一个扣子给他钉,说:“我每回下地窖你都扒窗上看。”

他想自己的那个行为挺丑,赶紧摇头:“只看了一回!”

“那里头没藏着我孩子他爹。”她笑着说。

“那是红薯窖,我知道。家家都有。”他脸挂不住了。明知是红薯窖,那你偷看她gān啥?

“家家都有,可谁家也没我家的大。下去看看不?”葡萄下巴一扬,指那红薯窖,还是笑。“下去看看吧,我陪你下去。”

朴同志不说话,看她把扣子上的线头咬断。她抬起头说:“脱下吧。”

他说:“啊?”

“就这样揪着它揪一辈子?”她指他的手一直揪着的背心带。“回屋换一件呗。”她说。

他回屋去了,转一圈出来,手还揪在背心带上。他笑着说:“这件也是断的。”

她说:“那就光着吧,光着凉快。”

他两把就把背心从头上扯下来了。他说:“是凉快。”他活到三十几岁还没这样听女人话过。

以后葡萄进朴同志的屋去扫扫抹抹,就翻翻朴同志写的书。那本书是讲他自己的故事,里头的男孩子不姓朴,葡萄也知道那就是他。他讲的故事太深,她不认得的字也太多,但她觉着看懂了他的故事。她把他从三四岁到十七、八岁的事都弄明白了。朴同志很少在家,夜深人静才回来,她想和他说说话,又心疼他缺觉,就拉倒了。他的书天天让她看,蘸着唾沫的手指把书页都翻得不平展了,书一天比一天厚。这天夜里,她给朴同志打开大门,朴同志说:“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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