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严歌苓【完结】(50)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葡萄在想她刚刚送二大上山的时候,是史老舅给她出了个不赖的主意。他说 咱这儿那儿不能住?掏个dòng就能住人。 她把他的话听懂了。他是叫她去掏个窑。这儿土是好土,掏窑一掏就成。那比住野庙qiáng多了,想暖和它暖,想凉快它凉。她把少勇叫回来一块在庙附近的山坡上找了个朝南的地方,掏了个土窑。少勇花了四个星期日,和葡萄把窑dòng挖出来,抹上泥,又用树杆钉了个门。她把二大安排在窖里,三人在一块吃了一顿年三十扁食。这一年里,葡萄和史老舅遇上几回,每回两人都说他们自己明白的话: 住着不赖吧? 不赖。就是cháo点。 可不是。弄点石灰垫垫。 垫上了。 还硬朗? 硬朗着呢。 吃饭香不香? 吃不多少。

到丁书记去世的这个年关,史屯的知识青年们全到公社办公室院子示威,绝食,砸窗子,拆门。五十个村的知青结集起来也黑了一个院子。赶集的人围上来,掺和到知青里头,打听谁把女知青给日了。知青们里站着一个女娃,穿一件军装翻出两片大红色拉链运动衫,手上夹着烟卷,指着办公室里面尖叫: 孬孙你敢出来不敢?!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 出来!出来!不然我们要点房子了!

这时有人脱了件破棉袄,烧上煤油,往院子中间的广播喇叭上一撂,又用打火机把一根树枝点着,伸到破棉袄上。火 轰 的一声烧起来。办公室的门开了,十多个大队书记、生产队长、民兵gān部跑出来。知青们问那个红色拉链大翻领的女知青,谁糟塌过她。她叼着烟卷,笑眯眯地挨个看着gān部们,指着民兵连长说: 穿上衣裳你看着也不赖嘛。

民兵连长往后一窜,脸血红。女知青眼睛又移到别人身上,看着魏坡的大队书记。男知青们问: 是他不是?

女知青说: 差不多。

魏坡的大队书记急了,说: 你这làng货,你指谁就好好指,这事敢差不多?

民兵连长说: 再血口喷人就抓起来!

女知青眼睛定到民兵连长身上,说: 那就是你!

民兵连长说: 你脱光撇开腿,我都拾块瓦片把它盖上!我要你!

女知青大声喊: 就是你!

一院子的知青喊着要把民兵连长抓起来,jiāo县上去。公社革委员副书记上来劝那女知青。女知青手上的烟卷火星四溅,冲着公社副书记说: 你也不是好货!

知青们一听,又冲着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去了。这时史chūn喜正巧赶到。他披着旧军衣站到自来水台上,要知青们冷静,有话慢慢说,不要上坏人的当,受挑拨。

女知青的嗓音辣子一样,叫喊: 谁是坏人?谁挑拨了?

史chūn喜拿出他最排场的宏润声音说: 我是说,不要受坏人利用

知青们喊:谁是坏人?!

史chūn喜的好嗓子也破烂了,叫喊道: 谁在这里闹事,谁就是坏人!

女知青的辣子嗓音又浇了滚油,这会就冒烟了。她说: 你就是利用我们的人!

史chūn喜成了个样板戏一号人物,一脸正色地指着女知青说: 说话要有根据!谁欺负了你,你可以找组织,找公检法

女知青说: 就你欺负了我!就是他!

知青们喊: 同志们报仇啊!

民兵们来了,用上了刺刀的枪把院子围起来。史chūn喜喊着: 不准碰知青一根毫毛!上级有新jīng神。

民兵们掩护gān部们撤出了院子。知青们走在史屯街上,挺着胸、板着脸,眉头锁得老成庄重。史屯人站在街沿上,看知青们示威游行,听他们喊口号。他们喊着要严惩贪污他们落户费的gān部,严惩克扣他们口粮的gān部和糟塌女知青的gān部。

huáng昏时知青们见史chūn喜在史屯的村口露头了,正准备钻进他的吉普车。几个知青围过来,史chūn喜转头又回村里去。冬天地里没庄稼,他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这时一个手把他扯到谷草垛后面。他看清了,这是葡萄。葡萄拉着他走走、躲躲,从七拐八弯的路走进她家院子。刚拴了门,看见知青们的电筒光在huáng昏天色里乱晃。葡萄蹲下,想从门缝里看看有多少人。

一个知青问: 是这里头不是?

另一个答: 就是这里头!

一会听见他们喊: 史chūn喜,你出来!你不出来,我们也能进去!就是稍微费点工夫!

葡萄盯着chūn喜,盯了一会,叫他下到红薯窖去。窖子里头靠着一堆gān高粱秆。葡萄挪开它们,抓起个刨子,一会刨出一个dòng口。史chūn喜看她手脚一下是一下,动作一点不乱,脱口说: 你咋知道我和那女知青清白?

葡萄说: 我就知道。

chūn喜说: 你不恨我?

葡萄说: 这不耽误恨你。进去吧。

chūn喜说: 我啥也没gān,我怕他们?!

葡萄说: 怕不怕你都躲躲。

chūn喜说: 你叫我出去和他们说理!

葡萄说: 死了的都没理,活着都有理。

她使劲一推,把他剩在dòng外的半个身子塞进去了。她好奇怪,那么小的dòng那么大的人,折折叠叠也就进去了。

她对着dòng口说: 不叫你出来你别出来。刚从门缝里头看,外头腿都满了。

葡萄上到红薯窖上头,见两扇大门中间的豁子给撞得能进来个鼻子。又撞一会,能进来个额头了。她拿起斧子劈柴,让他们在外头慢慢撞。门栓给撞掉了,人脸人身子人腿堵在大开的门口,一时都有些腼腆似的。葡萄把斧子往地下一扔。那个女知青说: 为啥不开门。

葡萄: 我请你们啦?

知青恼她的态度,一下子冲进院子,叫着史chūn喜的名字,吼他出来投降、知青优待俘虏。

女知青指着葡萄: 你不把他jiāo出来,我们可搜啦?

葡萄打量她一眼。huáng昏的最后光亮照在女知青身上,让葡萄看出她的二流子作派是虚的,她心里其实可苦。葡萄想,这身孕少说有四个月了。

葡萄说: 你爹妈啥时见的你?

女知青一楞,瞪着葡萄,她怎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一想,并不是没头没脑,她是说她很久没见爹妈了,很久没爹妈疼了。有爹妈疼的闺女能象她这样吗?能怀上个野娃子还到处撒野吗?女知青一边领头在葡萄的屋里翻箱倒柜,一边细嚼慢品葡萄的话。女知青不是老粗,只因为这些年老粗吃香她才口粗人粗。她的所有委屈、不顺心、背时运都发在搜查这个县委副书记身上。她一会吼一声: 史chūn喜,你gān的好事!你躲哪个驴屁眼里也给你抠出来! 她和所有知青一样,觉着让谁骗了,让谁占了便宜,让谁误了大好时光,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 上学、逛公园、夹个饭盒上工、骑个自行车下班、早上排队买油条,周末睡懒觉、晚上进电影院 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可被谁篡改了,剥夺了。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 谁 来,只觉得史chūn喜也是那个 谁 的一部分。

女知青从葡萄的柜子里翻出一张男孩的照片。她吼着问葡萄: 这是谁?!

葡萄说: 你说是谁?

女知青明白了。她身上的一条小命以后也会成一张照片。恐怕还不如这个乡下女人,照片也没有,有也到不到她手上。她找谁算这些狗肉账去?女知青拿起柜子上的煤油灯就砸。

火窜起来。葡萄拖了女知青就走。女知青抓她的手,踢她的腿。葡萄想,劲不小,一个半人的劲哩。满屋人慌了,你堵我路我堵你路。葡萄身上的衣服着了,她扯下衣服,往地上打。女知青还是不肯从火里挑生。葡萄一巴掌扇过去,她老实了。葡萄把她抱起来,心想,这货不轻,到底一个半人哩。

葡萄把窑dòng的门关严。知青们喊 救火喽!

史屯人都拿了桶、盆、锅往这边跑。

葡萄看着自己手里烧焦的衣服。那件二十多年前的洋缎小袄最后成一块补丁补在这件衣服上。洋缎不耐烧,一烧就化没了。

史屯人把葡萄的院子都快挤歪了。葡萄说: 窑dòng着火关上门就完了,都跑来gān啥?看我晒的柿饼比你们的甜是吧? 她一边叫唤,一边看着人头里夹着史chūn喜那个戴顶烂草帽的脑袋,老鳖似的缩着闪出门去。

知青们开始考大学时,史chūn喜被隔离审查了。不久他给调回史屯,打成了 四个帮 在这个县的爪牙。史屯街上的旧标语败了色,让人撕了上茅房了。新标语又贴了一天一地,说是支持邓小平同志回到党中央。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 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给打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 噢,又打上啦。

葡萄在史屯街上常常看见那个女知青。和她一伙的人越来越少,慢慢就剩她一个人走在huáng土起烟的街面上了。骡车、马车过时,把土或者泥水泼溅到她那件男式中山装上,她就扯开嘴骂: 不长眼呀! 她还是叼个烟翻个拉链红领子,可葡萄看出她心里清苦着呢,身子在男式衣裳下头粗大起来,跟偷了人家一口小锅掖在裤腰里头似的。女知青见了葡萄就有一种闺女的温和气露出来,不过她俩谁也不和谁说话。葡萄成了救知识青年的英雄社员,这女知青表面也不买她账,好象救的不是她。葡萄只不过让她对这地方的恨、恼、瞧不起减轻一些。

她在葡萄的摊子前晃悠过去,看一下一般大、带一层白粉的金红色柿饼。葡萄在用碎线织一件毛背心,这时把手在衣裳上抹两把,分出十多个柿饼,朝外一推。女知青这个时候是饥不得的,一饥脸面就不要了。她呲出huáng烟牙笑笑,和huáng狗生狗娃之前的巴结脸儿一模一样。葡萄心里揪着,想肚里的小人要她贪嘴馋痨她也没法子呀。她看着女知青拿上柿饼,往男式中山服口袋里胡乱揣,摇头摆尾地走了。她还有几天就要生了,葡萄从她扭不动的屁股上看出来。

葡萄给女知青的柿饼成了她做月子的头一顿饭。女知青是在她那个知青窑dòng里把孩子生下的。知青户的窑dòng里还有个男知青,守着她,陪她疼,听她哼哼,听她对着窑dòng的拱顶、泥墙骂大街,又看她咬被头、咬毛巾、咬他的手。他不知女人在这时一点不怕丑,把那一处血淋淋湿漉漉地张大,那一处也不是他见过的样子,肿得亮亮的,有好几个大。她叫他把手伸进去,把那团活肉肉抠出来,她死了也就不疼了。他见那地方活生生撕开了,跟撕牛皮纸一样撕得烂糟糟,一个红脸黑头的东西冲了出来。男知青两眼一黑,和婴儿一块 哇 地一声叫出来。

男知青把婴儿擦gān净,看着青蛙似的肉体想,这会是我的孩子不会?

女知青在chuáng上挺着,不骂也不哼了,过一会,她摸起衣裳,从里面掏出个大柿饼咬上去。

两人守着十个柿饼过了一天。huáng昏来了个了讨饭的老婆儿,挎个篮,篮上罩块脏烂的手巾。女知青把老婆儿叫进来,问她会包孩子的脐带不。老婆儿把孩子脐带包好,看看这窑dòng比哪个窑dòng都清苦,连耗子都不来。老婆儿张不开口问他们要什么,走出了窑院。老婆儿走没了之后,男知青拿出一个白馍,对女知青说: 日他奶奶,要饭的都比咱qiáng,篮里还有个白馍哩。 女知青笑了,把白馍几口吞下去,也不和男知青客气客气。第二天男知青只能出去撞运气,能偷就偷点,能借就借点。回来时带回半衣兜碎蜀黍,是和邻居借的。他把衣兜里的粮倒进锅里,才见衣兜有dòng,碎蜀黍漏了一多半。正熬着蜀黍粥,两只jī一路啄着他漏的蜀黍进了窑院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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