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问二孩妈二孩挣得多不多。在炼焦厂当一级工呢,二孩妈告诉大家,一级工吃着拿着还住着国家的房。人们就说:二孩真有福。二孩妈就很有福的样子把自己编的话都当真了。
安平镇附近的村子成立互助组的时候,张站长又接到二孩的信。张站长已经不做站长了,站长是段上去年底派来的一个年轻人。张站长现在成了张清扫,天天拿着扫帚在车站六张八仙桌大的候车室里扫过去扫过来,在车站门口的空地上扫得灰天土地。这天他收到二孩的信就更扫个没命,他非让二孩妈给哭死不可——二孩的儿子生了场病,上月死了。二孩也是,这么大的事,隔一个月才写信回来。老太太想好好哭哭,也哭晚了。
二孩妈果真把张清扫险些哭死。她把她缝的一堆小帽子小鞋子拿出来,拿出一样,哭一大阵。哭二孩苦命,哭她和老伴苦命,哭小环苦命,哭小日本该天杀,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追她的儿媳,把她的大孙子追掉了。哭着哭着,哭到大孩身上。大孩死没良心,十五岁从家跑了,不知跑哪儿做匪做盗去了。
张清扫蹲在炕上抽烟,他心想老伴明明知道大孩去了哪儿。那时他们还住在虎头,他在虎头车站做锅炉工,大孩跟一帮山上下来的抗日分子混得好。后来从家里跑了,他和老婆断定他是上了山,跟着破坏鬼子铁道、仓库、桥梁去了。二孩那时才两岁。张清扫心想,要是大孩活着,这时也该有信了。
二孩妈再也不去镇上了。
夏天的一个上午,从麦子地中间那条宽宽的土路上来了一辆摩托车,旁边挎斗里坐的人像个政府gān部。摩托车驾着大团尘雾来到张家门口,问张至礼同志家是否在这里。
二孩妈坐在树yīn下拆棉纱手套,一听便站起来。这些年她个头小了不少,腿也弯成了两个对称的茶壶把,往门口挪着小脚时,站在门外的政府gān部能从她两腿间看到她身后的一群jī雏。
“是我大孩回来了?”二孩妈站在离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不动了。张至礼是大孩的学名。
政府同志走上来,说他是县民政局的,给张至礼同志送烈士证来了。
二孩妈这年头脑子慢,对着政府同志只是抿着没上牙的嘴乐。
“张至礼同志在朝鲜战场光荣牺牲了。他生前就一直寻找您和他父亲。”
“光荣牺牲了?”二孩妈的脑子跟这种消息和名词差着好几个时代。
“这是他的烈士证。”政府gān部同志把一个牛皮纸信封jiāo到二孩妈伸展不开的两只手上,“抚恤金他爱人领了。他的两个孩子都还小。”
这时二孩妈的理解力终于从一大堆新词里挣扎出来。大孩死了,死在朝鲜,他们老两口得了个“光荣”,他的寡妇、孩子得了一笔钱。二孩妈哭不出来,当着一个满口南方话的陌生政府gān部她放不开一她哭是要拍腿叫喊的。另外,大孩十五岁跑出去,她那时候早就哭过他,哭完就没抱什么指望还能活着见到他。
县民政局的gān部同志说张家从此是光荣烈属。每月可以得到政府一笔钱,过年还有大油大肉,八月节发月饼,十月国庆发大米。县里其他烈属都按同样政策优待。
“gān部同志,我家大孩有几个孩儿啊?”
“哎哟,我还不太清楚。好像是两个孩子吧。您的儿媳也是志愿军,在军里的医院。”
“噢。”二孩妈使劲盯着gān部同志,看他下一句是不是“您儿媳请您去家里看看孙子呢”,可gān部同志两片嘴唇合上了。
二孩妈把gān部同志往大门口送的时候,张清扫回来了。二孩妈跟二孩爸介绍了gān部同志,两人正规地握了握手,gān部同志叫二孩爸“老同志”。
“你跟我儿媳说,让她回家来看看!”张清扫流着泪说,“她要是忙,我们去看看她和孙子们也行。”
“我能给她带孩子!”二孩妈说。
gān部说他一定把话带到。
gān部的摩托车声远去,老两口才想起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个硬壳小本,红底金字。本子打开,除了大孩烈士证上的照片之外,还有一张和一个穿军服女子的相片,一行字凸现在相片上:“结婚留念”。
烈士证上说大孩是团的参谋长。
二孩妈又上镇上去了。她的烈士儿子是参谋长,安平镇从来没见过参谋长这么大的官。
要去佳木斯看儿媳孙子那天,二孩妈把半个镇子都买空了,从山货买到皮货,再买到炒米糖、卤野兔腿、烟叶。
“二孩妈,想把您孙子撑坏肚子蹿稀啊?”
“可不!”二孩妈龇着四颗下牙大笑。
收到父母去佳木斯之前寄来的信,张二孩早就不是张二孩了,是二级工张俭同志。张俭是他到炼焦厂报名时填在表格里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他提起报名桌上的蘸水钢笔就在脑子里一笔砍掉了他学名中间的“良”字。三年时间,张俭从学徒升到了二级工,升得飞快。新工人里像他这样的初中毕业生不多,读报、学习,工段长都会说:张俭带个头吧。开始他觉得工段长害他,要他这个从不说话的人当发言带头人。渐渐地他出息了,反正把几十个字背熟,哪次带头都是这几十个字。
带头发了言,他可以放松了去想家里的事。想如何把多鹤和小环摆平。想多鹤去居委会老不说话怎么办,想小环闹着出去上班能不能依着她。最近他想得最多的是大孩成烈士的事。哥哥大孩竟然活到了三十多岁,当上了参谋长,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到牺牲了才回家找父母。他觉得大孩挺不是个玩意儿。
这天学习会刚散,段里送报纸送信的通讯员把一封信给他。是父亲的笔迹。父亲又粗又花哨的几行大字洋溢着快乐,说他和母亲要去佳木斯看孙子。
张俭不往下看了。那不就好了?哥哥给张家留了根,他不就没事了?多鹤也没事了,可以打发她走了。打发她走到哪里去?先不管哪里,反正他要解放无产阶级他自己了
他回到离厂区不远的家属宿舍,小环又出去了。多鹤快步上来,跪在他面前,替他把沉重的翻毛皮鞋脱下,又小心地拿到门外。翻毛皮鞋应该是浅棕色,炼焦厂的人头一天就能把它们穿成漆黑的。他在厂里洗了澡,但街上的人仍能认出他是炼焦厂的。炼焦厂的工人让焦炭给熏染得肤色深一层。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两张木chuáng拼在一起,搁在屋的东头,像一张炕。屋西头搁一个大铁炉子,竖起的铁皮烟囱在天花板下面盘大半圈,从炕上面一个dòng通出去。只要把炉子生着,屋里就暖得穿不住棉衣。
这是八月中旬,多鹤在外面做饭。所以她出去进来,脱鞋穿鞋,比谁都忙。小环是个懒人,只要不让她动手,她就牢骚不断地遵守多鹤的日本规矩。
他刚坐下,一杯茶静悄悄出现在他面前。茶是晾好的,掐着他下班到家的时间沏的。茶杯放下,一把扇子过来了。他接过扇子,多鹤已经是个背影。他的快乐在小环那儿,舒适却在多鹤这里。工人新村有几十幢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都是匆匆忙忙新盖的,每二三十栋房有一个居民委员会。在居委会那里,多鹤是张俭的哑巴小姨子,总是跟在她能说爱闹的大姐朱小环身后,上街买菜,下铁道拾煤渣,她大姐和熟人在路上遇见,打一句诨就jiāo错过去,她在后面总是替她补一个鞠躬。
其实多鹤已经能够用中国话讲简单的句子,只是听上去古里古怪。比如她此刻问张俭:“是你不快乐?”乍一听不对头,细想又没大错。
张俭“嗯”了一声,摇摇头。把这么个女人扔出去,她活得了活不了
她把小环织了一半的毛衣拿过来织。小环兴头上会从张俭发的线手套上拆纱线,染了以后,起出孔雀花、麦穗花各种针法,给丫头织毛衣。不过她兴头过去也快,毛衣总是织了一半由多鹤完成。问她针法怎么织她都懒得教,多鹤只好自己琢磨。
他们就这一间屋,外间是用油毛毡和碎砖搭出去的棚子。家家户户门外都有这么一个自搭的棚子,只是式样、材料、大小一家一个样。两张大木chuáng上横放六块木板,每块都一尺多宽、三米多长。丫头的枕头最靠南,中间是张俭的,多鹤和小环一个睡他左边,一个睡他右边,还是一铺大炕的睡法。几年前刚搬进这里,张俭说把一间大屋隔成两间,小环恶心他,说夜里办那点事也至于用墙遮着!小环嘴巴能杀人,但做人还是有气度的。夜里偶尔被张俭和多鹤弄醒,她只是翻个身,让他们轻点,还有孩子睡在同一个炕上。
多鹤生儿子是小环做的接生。多鹤坐月子也是小环的看护。她管儿子叫“二孩”,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多鹤也亲热许多。儿子满月不久死了,她让多鹤赶紧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小“二孩”才能把全家每个人心上那个血dòng给堵上。不然一个多月大的小二孩一走,每人心上都缺了块肉。
从那以后,张俭钻到小环被子下的时候,她都把他轰出去:他有富余种子别往她这不出苗的地上撒,撂下多鹤那块肥田正荒着。小二孩死了一年多了,多鹤那块肥田仍然不见起色。张俭看着坐在桌子那一面的多鹤想,现在有了哥哥的遗孤,张家的香火有人传接了。
多鹤,多鹤,真的是多余了。
“二孩。”多鹤突然说。她还是把他叫成“二河”。
他的骆驼眼睛从半闭变成半睁。
她的目光收回去,在心里看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不经意地睁开。她头一眼看到他,是隔了一层淡褐色雾霭——装着她的麻袋给外面的雪天一衬,就成了罩住她的淡褐色雾霭。她给搁在台子上面,他是从雾霭里向她走来的。她蜷缩在麻袋里,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她闭上眼睛,脸几乎藏在自己肩膀下,如同即将挨宰的jī。她把刚刚看到的他放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新看。他个子高大是没错的,但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否像其他大个子人那样笨拙,或者比例不得当。麻袋被他拎了起来,拎着她去哪里宰?她蜷缩麻木的腿和冻僵的身体悬起,随着他的步伐,不时在他小腿上碰一下。每磕碰一下,她就恶心地缩成更小的一团。疼痛开始苏醒,成了无数细小的毛刺,从她的脚底、脚趾尖、手指尖、指甲缝往她的臂膀和腿里钻。他拎着她,从乌黑的一大片脚和乌黑的一大片身影、笑声中走过,一面慢吞吞回敬着某人的玩笑。她觉得一大片脚随时会上来,她转眼间就会给踏进雪里。这时听到一个老了的女声开了口,然后是一个老了的男声。牲口的气味从麻袋的细缝透进来,不久她给搁在了一块平板上。是车板。堆粪土一样堆在那里。牲口在鞭子催促下跑上了路,越跑越快,她这堆粪土就被越暾越紧实。一只手不断上来,在她身上轻轻拍打,雪花被那只手掸了下去。那只手老了,伸不直,掌心很软。掌心每拍打她一下,她就往车后面缩一缩……车进了一座院子,从浅褐色的雾霭里,她看见院子的角落:一面院墙上贴着—个个黑色的牛粪饼。又是那个大个子男子把她拎起来,拎进一扇门……解开的麻袋从她周围褪下,她看见了他,也只是飞快的一眼。然后她才在心里慢慢来看她飞快看见的:他像一匹大牲口,那对眼睛多么像劳累的骡子,或者骆驼。大牲口的手指离她真近,他要想碰她,试试,她的牙可是不错。
她想,那时她幸亏没咬他。
“怀孕了我。”多鹤说。她的句子只有他们家三个人听着不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