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_严歌苓【完结】(20)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们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从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屁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手又将门关严。地上的血已经成了血豆腐,多鹤躺在chuáng上,身下一块椭圆的深红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chuáng上,赶紧回到小屋。

小环用手掌抹去多鹤额上的冷汗。多鹤看看她,两人都不说话。还用说什么?小环从阳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叠了叠,塞进多鹤的裤子。多鹤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鹤头一眼看小环,小环就知道她没事,就是累,再说话就累她了。

小环去厨房,捅开灶火。窗外人还操着心。随他们操心去,她得赶紧给多鹤煮点糖开水。等多鹤捧着一大缸糖水时,小环才想起她把儿童车丢在楼下了。可她跑到楼下。发现车不见了。那车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车身是两张并排的小木椅,前面挡的横梁可以打开合上,车轮是用轴承自装的,特别好看好使。小环把煤灰撒在血迹上,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扫,一层一层地骂街:偷了咱们孩子的车给你孩子坐?让你孩子坐出大疔疮来,让他满腚长毒痈,一个痈八个头,流脓淌血淌死他!看我们家人害点妇女病就想来欺负?把女人的脏血泼你家去!让你晦气一辈子!让你生儿子没jī儿生女儿没眼儿

小环骂得扬眉吐气,邻居的孩子们一个个端着晚饭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观众、听众。小环骂街在朱家屯就是个名角儿。孩子们吃着、看着、听着,不时提一两句台词:小环阿姨,是满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环阿姨昨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鹤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不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出了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顺。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自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长让一个枪手把几百村民全部杀死了。

小环不动了。她坐下来。这是个好天,开chūn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住了这么多年,她对东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鹤一个没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让想念淡下去?何况她的村子、母亲、弟、妹是那样没的。她听着多鹤吃力地讲述她怎样看见崎户村人的自杀,代làng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样走上不归路。多鹤的中文还远远不够来表述这么恐怖、惨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环要靠猜测才能把她的意思连贯起来。也幸亏她不能尽情表达,不然这个故事小环是听不下去的。

一个护士进来,多鹤停住了叙述。小环看见她的手指抖得吓人,上了岁数似的。其实即便护士用心听,也不见得能听懂多鹤的讲述。张家人把多鹤的话听熟了,不觉得她难懂罢了。

护士走了后,多鹤继续讲。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经不成人样,没被母亲杀死的孩子们也一个个在饿死、冻死——他们已经从秋天走进了冬天。土匪们的快马冲过来,抓起女孩子们,谁都挣扎不动,叫不出声来了。只有一个老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老头说:枪呢?举起枪来,朝女孩子们打呀!可是枪早就丢了……

小环觉得心里那股难受特别奇怪:这故事的惨烈可怕不像是人间的。日本人怎么那么热爱死这桩事呢?一个村长能替全村人当家去死?一个母亲可以替孩子们当家去死

她听完多鹤的故事就让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见坐在桌上自斟自饮的张俭。她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张俭问了几句,问不出结果。丫头吓坏了,起先还说妈妈吃饭吧,饭都凉了,后来也不敢做声了。她从来没见过小环哭这么痛:小环是那种让别人哭的人。小环哭了一阵,拿过张俭的酒杯,gān了两杯白gān,吸着鼻子进大屋睡去了。等张俭也上了chuáng,她才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

他听到多鹤抱着三岁的病女孩久美边跑边哀求她的刽子手母亲时,手捶了一下chuáng帮子,叫道:“哎呀!”那一夜张俭和小环没睡什么觉。两人都靠在那里抽烟。抽一阵,张俭会想出故事中某个细节,再问小环,当小环复述了那个细节之后,他绝望了似的:真是那么惨绝人寰。有的细节他问了好几遍,每证实一次他心情就更坏一点,可他仍是不停地问,希望自己听错了。

快天亮时张俭才睡着。第二天早晨上班他头晕脑涨,组里谁出一点错他都不依不饶。十六岁的少女多鹤经历过那样的惨事。多鹤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模样幽灵似的出现在吊车前面,出现在他饭盒子前面、储衣柜里、淋浴的水花里。他恨他父母,gān什么不行,偏要去花七块大洋买回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疯。假如他们买她回来,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他,多好。他会坚决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谁……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会换个态度待她。可换什么样的态度呢?

多鹤出院前一天,张俭去了佳木斯。一直很健朗的张站长突然中风了,半瘫在前儿媳家。当军医的儿媳是个好儿媳,说一对老人还是留在她身边,她毕竟是个内科医生。张俭回到家把这话和小环一说,小环入木三分地说:“你爸半瘫可以做半个保姆,你妈做饭、洗衣、打扫,军队多一个人多一份口粮钱,她又得钱又得劳力,看把她给合算的!”

探亲假一个多月,张俭回厂里上班,段里的书记告诉他,他的入党申请批准了,几乎全票通过,一致认为张俭埋头苦gān,作风朴实。张俭的性格很讨巧,上上下下都能从他身上看到优点,滑头的人发现从他那儿偷点懒很容易,他不计较,自己多做一点就是了;顽劣的人觉得他迟钝,作弄作弄他,他没什么反应,撸掉他的帽子他没火气,自行车和他抢道撞上,他也让你撞。他的寡言让领导一看,就是稳重、埋头苦gān的象征。告诉他人党的喜讯,他那双看穿千里风尘的骆驼眼仍是半闭半睁,说:“我哪够格呀。”

出了工厂大门天正下着小雨,他生了风似的蹬车。路上他碰到熟人,差点把“下班了”问成“入党了”?入党是桩好事,大好事。不入党升工段长之类的好事是没你份的。张俭不是官迷,张俭只想多挣点,一家子好活一点。

他在路上买了一瓶六角钱的白gān,比平常阔气了一角钱。他又一顺腿拐进了自由市场,都在收摊子,能买到的、他舍得买的下酒菜就是五香煮花生米。

他把花生米包在手绢里,也不管手绢马上就五香起来,骑上车,正要蹬,又跳下来。长长的自由市场在一个芦席搭成的拱形棚里,他在尽里头,往外看,入口处一片拱形的雨后夕阳,又明亮又柔嫩的光线里刚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张俭心里从来没有戏文似的酸话,这时也禁不住了。那个身影真美。他又骑上车,晃悠着出了席棚,跟在那个身影后面。渐渐近了,渐渐成了肩并肩。他侧过脸,她一惊,随后马上笑起来。

为什么离去的一个多月让所有的记忆都不算数了?他记忆中的她不是这样卓尔不群。可什么时候他又在人群中见过她?她齐耳的浓密黑发,厚厚的刘海让她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不属于这里。流làng在她身上留下的永不消失的痕迹,就是那些鲜明的轮廓线条。而两个多月前的流产和手术又在她鲜明的轮廓上添了薄薄的丰润,她的两腮润泽得像发育中的女孩子。她白底蓝细格的衬衫也那么衬托她,看起来她是世界上最gān净、刚刚从水里出来的一个人。是真的美丽。张俭记起他半生中读过的有限的几本书,所以现在对她的感叹和欣赏不是空无一词。当然。他嘴上还是没什么话,只问她去哪里,刚才是不是淋了雨。

多鹤说她要去丫头的学校,丫头把雨靴雨伞落在学校了,她去帮她找回来。小环呢?小环在罚丫头站呢,抽不开身。

这时是晚上六点半。天已经长了,刚落山的太阳在新栽的杨树梢上留着残红。

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他也不说他要陪她去学校,她自然知道他已经在陪伴她。不说话马上就让两个人的心累起来。他侧过脸,看着她从黑发中露出的眉、眼、鼻梁、鼻尖、嘴唇……他怎么要到三十几岁才能踏踏实实地看她,看出不同来呢

她也侧过脸,她的左半个脸颊被他看伤了似的,有一点不适。

他们的眼睛对上了,都吓坏了。他想,在认识小环前,他恋过哪个姑娘吗?他在看唱戏的时候,对某个小旦有过男人们都有过的非分之想吗?他怎么了?会对一个他认识了八九年的人这样心跳?那就是说他没认识过她?她能看出他的心跳,她也在心跳。

刚刚才对视过,她又开始寻找他的眼睛。先从他的手,看到他的挽起袖子的臂膀,然后到他的肩。在她的目光爬上他的脸时,他回过头。这一次看得长一些,两人都对这种对视很贪。他每看她一次,都看出她眼睛的一个特色:黑的特黑,白的特白。前面圆圆的,几乎没有内眼角,往后一点点窄下去,外眼角是两道弯弯的长褶子。这双眼睛说不上标致,但与众不同。再细看,她的睫毛多密呀,给眼睛镶了两道黑圈。

看着看着,他的心又是那样,打了个秋千,只不过他不再像上次那样惶恐。上次他惶恐得竟想把她丢弃掉。那的确是畜牲gān的事。他不愿想那畜牲该如何治罪,现在的好时光千载难逢。

两人越是对视,越是贪婪。他们把五分钟的路走成了二十分钟。路上碰到一个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张俭掏出五分钱。买了一束,让多鹤挂在衬衫纽扣上。他对自己的异常行为毫不惊奇,好像他生来就是会跟女人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他要到他的心有空闲分析他这些行为时,才会吃惊。现在他的心忙坏了,忙着接受多鹤每一瞥风情十足的目光,忙着以他温存的目光或者悄悄捏一把她的手或腰或肩来回报她的风情。男女之间可gān的事真多。何止那一桩事呢?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悄悄地捏一捏她的手心,让他心尖肝尖都苏麻了。那手心真软真嫩,像一切被偷盗来的东西那样难以言喻的美妙,比他和她例行公事地躺成一并排,他触摸她的女性基本点要销魂多了。

两人来到学校时天已擦黑,门房问清了他们的来由就放行了。张俭记得丫头是一年级三班,一年级的教室在靠近操场的那排苏联式房子里。学校像这个城市一样崭新,如果不明白“社会主义”这个词的定义,可以看看rǔhuáng色的校舍,再看看这座红自楼房与铁灰高炉相间的新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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