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钢的红晕渐渐膨胀,胀满半个天。多鹤回头又看一眼,鸭舌帽也看掉了。
脸色异常红润的丫头在公共走廊上就开始叫:“妈!小姨!”她冲进门,突然煞住步子,意识到她得脱了鞋才能进屋,却又控制不住刚才跑出来的冲劲,差点头朝前栽进来:“妈,小姨!录取了!”
小环在厨房里就看见她跑过来,这时关上水龙头,擦着手来到过道。丫头踮一只脚尖,点着地,跷着另一只脚,把身子和手臂拉长,给自己搭了座桥,从门口跨到桌边,够着了那把茶壶。她打了个“等我喝口水再说”的手势,抱着茶壶,嘴对嘴地喝起来。
“脱鞋!”小环说。
丫头喝完说她马上还得出去,上班主任家去,通知她,自己被录取了,所以来不及脱鞋了。她搁下茶壶就踮脚尖往小屋去,一边从头上取下斜挎的书包。
“唉,你往哪儿去?脱鞋!瞧你那鞋脏的,成蹄子了!”小环拉住她,指着她脚上打补丁的白球鞋。
丫头这才想起母亲从头到尾是给瞒着的。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封信,又抽出信瓤,jiāo给母亲,没等她打开来,丫头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空军滑翔学校录取我了!妈,你可不知道,那些天我遭老罪了,天天想到山上上吊去!”
这半年山上常有上吊的,哪个孩子往松林里走深了,没准就会撞在两条当里当啷的腿上。“四清”工作队在各个厂里清出从解放以后就藏到儿子、媳妇家来的地主、富农、历史******,他们遛弯遛到山坡上,就吊死在那里。山坡不大,上吊的名声却传了出去,不少从外地来的******、远郊来的地主、富农专门爬到山上去上吊。所以邻居和邻居吵架常有一方会说:“瞎说就到山上去吊死!”
小环这时打开了信纸,看见上方印着空军滑翔学校。
丫头眉飞色舞,全市就她一个女生考取了。考生要功课好、身体好、品德好。其他人身体都不如她张chūn美好,要上天,身体不好怎么行。要上天?怎么上天?开滑翔机飞上天。什么是滑翔机?就是比飞机小的飞机。
小环心想,真看不出来,丫头挺能自己打主意、拿主意,心里也那么存得往事。前一阵她跟邻居家的女孩借了一件羊毛大衣,问她gān什么,她说穿着照相,原来是考试去了。考试的模样不能太寒酸,跟人家借体面衣服穿。想着丫头的懂事体贴,从来没穿过好衣裳,小环心一酸,赶紧找张俭存的那几张钞票。她得给丫头买真正的毛线,给她织件真正的毛衣。她翻出chuáng下的鞋,一双双地找,丫头跟在她旁边,告诉她考试的经过,又说她爸出那么大的事故,她以为空军不收她了。她爸等处分,她等录取通知,那些天她天天想上山去上吊。
“别扯了,”小环直起腰,看着兴奋得眉毛跑到额头上的女儿,“你爸出事能是故意的?空军为这不要你那是空军没福分!”
丫头从班主任那里回来后,小环和多鹤都做了些吃的。大喜事来临,小环也是一副“不过了”的破落户作风,把家里小半瓶油、一碗花生米、四个jī蛋都拿出来。她叫多鹤给孩子们做点日本好吃的。没有鱼虾,就凑合炸些红薯、土豆、灯笼椒的“贪不辣”。多鹤好久没这么阔气地用过油,手也没准头了,炸到一半,就用光了所有的油。小环在走廊上小跑,到邻居家去借油,陆陆续续借了三家,才炸完一笸箩“贪不辣”。
晚上一家人围着七八盘菜坐下,听丫头把考试经过讲了一遍又一遍。她说她的眼睛是全市学生里最顶呱呱的,那个眼科医生鼻尖顶到她鼻尖上,满嘴的蒜味快把她熏死,他那盏灯也没从她眼睛里查出毛病。她眉飞色舞,叽叽喳喳成了只大喜鹊,有时还站起来比划,那手指不长的手,儿童气十足。张俭看了一眼多鹤,多么可怕,那双手是从她这个模子倒出来的。
丫头让全家几个月来头一次有了笑声。丫头也让小环几个月来头一次主动出去串门。她一撂饭碗就带丫头出去买毛线,却在楼上走了半小时还没下楼。一条走廊四家,她一家也不放过,敲开门就说:“唉,现在丫头跟你们是军民关系了,啊?”“咱们小空军慰问你们来了!”“瞧我们丫头的小样儿,要飞飞机了,不知空军让不让她妈跟着去擦鼻涕!”
两个弟弟也重新抬起了头,一左一右地站在未来的空军身边,不时拉拉她的辫梢。张家要出雷锋阿姨了,邻居们热闹成了一团,然后那一团热闹越滚越大。
热闹远了。热闹下了楼梯。多鹤对张俭一笑。他看出她的满足。虽然她不是句句话都听得懂,但她听懂了“最好的眼睛”“最好的身体”,她为此满足,因为它们有一半是从她这里来的。
她把餐桌上的空盘子收进厨房,张俭端了一只空锅跟进去。厨房的灯瓦数低,他的皱纹显得更深。她转过身,眼睛离眼睛只有半尺。她说她看见他笑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笑出声了。笑出声了?是,很久没看他这样笑。丫头出息了,总算养出来一个。是,出息了。
“你咋了?”他见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她说了句什么。
张俭大致明白她在说什么:为了她多鹤,他差点失去了笑。他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她又说了句什么。他明白她一动感情日本词就多一些,唇舌也乱一些。他让她别急,慢慢说。她又说一遍。这回他听懂了,全懂了。她是说现在她相信他有多么在乎她,可以为她去拼杀。他的骆驼眼睁开了,大起来,原来的双眼皮成了四眼皮。她还在说,她说他为了她,结果了小石,等于为她去拼杀。
张俭不知多鹤什么时候离开的。事情也能被理解成这样。多鹤的理解似乎让他慢慢开窍,看到自己是有杀小石的心的。他这辈子想杀的人可不止小石,假模假式的厂党委书记,常常亲自提着一桶避暑的酸梅汤到车间,他也烦得想杀了他。因为书记一送酸梅汤就意味着有一小时的漂亮废话要讲,也就意味着耽误下的活儿要加班gān。该杀的也不止小石。自由市场逮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叫花子,全市场的人都挤上去打,小叫花子皮开肉绽,滚成一个泥血人,人群里还有拳脚伸出来,不打着他冤得慌,就像分发救济粮,一人一份不领不公道。他想把所有出拳出脚的人都杀了。年轻的时候他想杀的人更多:那个给小环接生的老医生,问他留大人还是留孩子,这样问难道不该杀?把如此的难题推给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天都该杀了他!还有那四个追小环的鬼子……从那以后他看见单独活动的鬼子就琢磨怎么杀他,是零剐还是活埋,还是乱棍打。他在心里杀死过多少人?都数不清了。
而他吊的钢材砸死了小石,也是他琢磨出来的?下大雪那天,小彭走了后,小环追了出去。他和小石都喝红了脸。他半睁着眼,看了看小石。小石本来正在看他,赶紧把目光闪开,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陌生人的笑。小石的笑不是这样忧郁、暗淡,有一点亏心。小石一向是淘气淘到家的那种笑,是怎么也不会被激怒的那种笑。一个陌生人在小石身上附了体。这个陌生人给多鹤带来的将是凶还是吉,太难预测了。但张俭觉得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吉。
在楼梯上截住多鹤,要挟她,在她身上留下黑爪印的,就是在小石身上附体的那个陌生人。
将来要多鹤就范,不从就把她送进劳改营的,也是那个附体在小石身上的陌生人。
当时小石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半肥半瘦,叫他“二哥,吃。吃”!他很久没叫张俭“二哥”了。在鞍山的时候叫过,调到了江南,上海人和东北人形成割据,张俭就不准他和小彭再叫他“哥”,让人把他们看成行帮。“二哥,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是我小环嫂子。”
叫“二哥”是个征候。也许不是什么好征候。张俭把小石夹给他的肉搁回盘子里。
“小彭那小子,读几年技校还真装得跟书生似的。恐怕给咱小姨写的诗歌,豪言壮语,赶上给丫头抄的那一大本了。看他五迷三道的样儿……”
“你不也五迷三道?”张俭突然说,微微一笑。
小石吃了一惊,张俭很少有这种男人对男人的口气。
“我……我听小彭说,她是个日本人,想着抗战那么多年,啥时候跟鬼子靠这近过?”
“所以想尝尝鲜。”他又笑笑。
他看见小石两只圆眼睛着火了,好像在等他下一句话:那就尝尝吧。他端起酒杯,gān了最后一口酒,再去看小石,那双圆眼睛里的火熄了。
“你放心,二哥,啊?”
张俭又看见那种不属于小石的笑容浮了上来。这回这笑容让他qiáng按下一阵冲动。等小石走了之后,他才去细想,他怎么会有那样想掐他脖子的冲动?因为他把“你放心,二哥”这几个字讲得像一句yīn险警告吗?“你放心,我这里记了一笔黑账。”“你放心,只要你得罪了我,这笔账我可以报上去。”“你放心,二哥,你的苦头有的吃呢!”
这时张俭面对水池里的脏盘子、脏碗,呆呆地站着。多鹤在外面刷地板,刷子刷得他心都起了抓痕。她把事故看成是他先发制人,灭了小石,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他和她的隐情,保护这个并不十分圆满,也永远无望圆满的家庭。他想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小石的死是他生死簿上被注定了的,他于此清白无辜。可他觉得讲不清。假如保卫科、公安局、法庭都以他们各自的理由认为他对小石别有用心,他同样有口难辩。他不记得这大半生自己qiáng争恶辩过什么。
偏偏那是大夜班人最少的时候。人都去了哪儿?去吃夜餐了?小石偏偏在那一刻闪出来,就像他在楼梯口闪出来,挡住多鹤,两只黑手揉捏着她的身子。小石和他吊车吊的钢材的准星刹那间重合。找死啊?往枪口上撞?他偏偏在那一刹那间走了神,没有留心吊车之下。是准星和目标自己重合的,重合得天衣无缝。然后巨大的子弹发she出去。他一下子被那后坐力震醒。
没人看见小石到底怎么被砸中的。他肯定躲闪过,但恰恰躲错了方向。他在打盹还是在满脑子跑事儿?肯定是那块被吊着的钢材碰到了什么,碰松了钩。人们围在一摊血泊四周,目光避开七窍流血的人体推测着。
他抱着小石血红的上半身。腔子里成什么了?血泡儿活泼泼的、开锅般从那曾经满是俏皮话的嘴巴里冒出。他那圆圆的、从来没正经的眼睛闭上了,闭得满足、惬意,让张俭鼻腔一酸。毕竟是对视了十多年的眼睛,闭上了,没那么白眼黑仁地指控他。
可是指控他什么呢
假如那个假模假式,到车间来送酸梅汤的厂党委书记死于横祸。他张俭也因为心里杀死过他而该受指控吗
此刻站在水池前刷碗的张俭感到多鹤进了厨房,走到窗子前,去擦玻璃上的油烟。整个一幢楼只有张家的厨房还有明晃晃的玻璃窗,其他人家的玻璃窗上积着十几年的油垢,和毛茸茸的灰尘擀了厚厚的毡,或者早就被三合板或彩色画报纸遮住了。卫生检查团一来,木板和彩色画报就更新一次。而张家的厨房玻璃晶亮,是人们对他们总结出的越来越多的怪癖之一。
“别擦了。”张俭对多鹤说。
多鹤停下手,看看他。又举起抹布。
“别擦了。”
他讲不清他绝没有为了她而灭除小石。他把她从窗边拉过来,心里就是几个字:擦什么?!擦什么?!他把她抱住。他多少年没有这样抱她?她手里的湿抹布触在他背上。他回手一抽,抽过抹布,扔在地上。擦什么?!擦什么?!小石那咕嘟嘟冒血泡的嘴,血泡那么活泛,那么温暖,怎么可能是从一腔死了的脏腑里浮出的?小石那么活泛个人,怎么可能被杀死?那么厚的皮,那么厚颜的笑脸,从来不会被激怒,自讨没趣也不红脸的小石,会自愿退出对多鹤的求欢追逐,会被他张俭心里一个恶毒念头杀死?他给孩子们带过多少huáng豆、绿豆、绿豆饼?可怜小石也用捆绑得齐齐整整的猪蹄无望地追求过多鹤。他生性粗鄙、下流,这他自己也没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