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_严歌苓【完结】(25)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丹珏突然讲起英文来。他没顾上去听她在说什么,马上就想她的语法不错,但有点拘谨。丹珏用英文问他是否在听她说。他这才把刚才听进去的上两句话找回来。丹珏第一个英文句子说:“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接下去她又说:“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电话是那边先挂上的。

陆焉识飞快地离开了邮局。假如丹珏向兰州的邮局举报他,邮局的人数是够捉拿他的。凌晨两点多,陆焉识到了一个小站的外面。温度非常低。他又是沾了大草漠的光,使他耐寒抗冻。四点零七分有一班慢车经过小站去西安。慢车晃了两站,他得到一个靠窗口的座位。这就更理想了,他把左臂放在小桌上,整个脸都埋在胳膊弯里。

他睡着之后脑子里还是丹珏的英文: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一点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他突然想起来了,丹珏的英文文法之所以拘谨,因为她用的是官方语言。她不是在和他谈话,而是在对敌喊话。“顾念”作为先决条件,衡量他是否还有一丝毫的父亲责任心,父亲的牺牲jīng神。否则他这一点点父亲的成分都不被承认了。

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拿定了主意。他要去自首。他盘算着应该怎样往下进行他的计划;他的自首发生在什么时候对他的妻子、孩子们最有利。见一面婉喻是必须的。不见他可太亏了,太虚于此行,虚于一生了。自首之后,他的一生就了结了。

西安至上海的车行走了一天一夜后,到了和安徽临界的一个小站,陆焉识身边冲过热烘烘的人体激流。突然,旁边的世界闹腾起来。陆焉识把gān部帽掀起一条缝,看见哭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原先她坐在小桌上,现在躺在地板上一摊扑克牌上。打牌的四个人正在劝慰她:坐那桌上你也敢睡觉?

人们问清楚了,女孩子是到上海的亲戚家帮佣的,一个人乘火车,连自己坐的是桌子不是凳子都不知道。陆焉识把女孩子叫到自己跟前,让她坐在自己脚下的地板上,胳膊架在他腿上睡觉。第二天车上卖饭,他把自己那份省下一半给女孩吃。

把小女孩当成在上海的掩护

女孩活泼起来,跟他打听上海的这样上海的那样,他都慢条斯理讲给她听。他知道在女孩和周围乘客眼睛里,他是个七八十岁的慈祥老人家,肚子里还有不少墨水。谁也看不出来,他正想拿这个女孩做成他在上海的掩护和帮手。

女孩一下火车就被亲戚接走了,他们对陆焉识千恩万谢。当陆焉识提出带女孩逛逛上海时,亲戚更是千恩万谢。陆焉识乘坐长途汽车去了南翔,在那里找了个公共浴池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女孩亲戚家,把女孩接了出来。他带女孩到公园划了一小时船,午饭是面包和汽水。下午四点半的时候,他把小姑娘带到婉喻的中学门口。婉喻在信里总是提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

5点左右,最后一批学生涌出校门。又过十几分钟,学校的两扇大门慢慢合拢,锁上了。他向学校转回脸,看见从大门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一个穿米色大衣的身影。头一秒钟他就认出这是婉喻。

隔着马路和暮色,他看着婉喻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臂弯上挎着的皮包分量不轻。他赶紧拉着女孩在马路对面跟着婉喻。他跟女孩说,现在就送她回家去。女孩反正对上海地理无概念。过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婉喻在一个无轨电车站停下来,跟一大帮等车的人向马路一头伸长脖子张望。

他拉着女孩从街口穿过马路,站在电车站的后面。等电车来了的时候,他在人群后面看着婉喻,见她向后仰着上身,为了先把脚踏上电车的台阶,而脸不贴在别人后背上。她的本领很大,车门快要关的时候,她的上半身还斜在车门外。她就那样变形地让车门在她背后终于关严。他站在车下,看得目瞪口呆。他在路边叫了一部三轮车差头,要车夫跟着无轨电车的路线走。

三轮车在第三站停下来,无轨电车刚刚到。陆焉识付了车费,拉着女孩就往车上挤。婉喻已经做出样子来给他看了,总有些人要被另一些人挤下车去,你必须打定主意不被人挤下车。还有就是只要身体的一部分先上了车,身体其他部分迟早能上车。

整个这段时间,我祖父都是目瞪口呆地在侧后方看着我祖母。他一时还没有时间去想,什么样的日子能把曾经的婉喻变成眼前的婉喻。婉喻在第五站开始往前门运动。他拉着女孩往后车门口挤。这一站下车的人很多,街上的人更多,下车的人一下就沉没在街上的人海里。他跟着婉喻往前走。婉喻穿过马路,走进一个食品商场。他跟进去,跟她拉开五六米距离。婉喻行走轻盈,再挤都挡不住她,她在人海里像条直立游动的梭鱼。

婉喻在一个柜台前面停了下来。是个卖水产gān货的柜台。她看上去安静平实,怎样都能把日子往下过的一个女人。你看她还要买开洋回家烧菜呢。这个季节是该烧开洋huáng芽菜吧?恩娘的生活智慧海一样深广,够贫苦的婉喻在里面打捞一辈子。她让营业员把一种开洋用金属勺子舀到她面前,她拿起一颗gān虾,放在舌尖上嚼了嚼,又让营业员去舀另一种。全是恩娘式的jīng明,要试一试开洋是否有cháo气,越gān越合算。就是那么个唇齿的小动作,就是那样的一抬眼,一抿嘴,婉喻做得都那么jīng巧细气。这jīng巧细气让人对她眼角的细纹、缩水的身高、小了的发髻、gān缩的皮肤都可以忽略不计。陆焉识看得入迷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自己却毫无感觉。

最理想的方法是见面之后让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

送了女孩回家之后,陆焉识设计了各种跟婉喻的见面场景,他认为最理想的方法是见面之后让婉喻把他扭送到公安局,这样对婉喻可能有利,对孩子们可能更有利。丹珏的英文对敌喊话说得很透彻,假如他对他们的母亲还有丝毫顾念的话,对他的孩子们还有丝毫责任心的话……对,就这么办。

第二天下午5点的时候,他已经在小人书摊子上坐好了。马路对面的学校大门里又是先放出学生再放出老师,最后放出了婉喻。

婉喻却在第三站就下了车,这是陆焉识没有提防的。他拳打脚踢在四周人墙上凿dòng开路,脚从车门迈出来,刚一落地,就摔倒在地上。他站起来一面浑身拍打灰尘,一面急着朝前赶路。但婉喻已经不见了。此刻他听到一声汽车喇叭,一辆公共汽车向一边偏着拐过弯来,乘客成了包得过多的肉馅,都从窗口漏出来了,并随时要胀破车子的铁皮。从窗口漏出的“馅儿”发出一声叫喊:“姆妈!”

陆焉识马上认出这声音来。丹珏的声音。婉喻被车站上等车的人遮住了,此刻向前跨了一步,轻轻扬了扬手。丹珏和母亲在这个站汇合,然后两人一同要到某个地方去。车迟迟疑疑地靠站,打开门,丹珏跳下来,几乎是擦着她父亲走过去。

作为逃犯他太成功了,而作为父亲他比较悲哀。

再一仔细看,丹珏不是一个人,手里还牵着一个小人。

陆焉识听见小姑娘叫婉喻恩奶,又听见婉喻对小姑娘说话时,把丹珏称为“小嬢孃”,一时间陆家三代人都在他面前了。她们都将就着小姑娘在说话,都是一口孩提语言,问小姑娘托儿所里吃的、玩的、午睡,某某老师,某某小朋友,某某玩具。婉喻对托儿所的一切跟小姑娘一样熟悉。他们走进一家点心店,非常实惠的那种邻里点心店,把陆焉识这个父亲和祖父撇在了门外。

从窗子看进去,婉喻和小姑娘坐了下来,跟另外一对年轻男女拼用一个小圆桌。陆焉识移动一下,为了寻找视野外面的丹珏。

丹珏被他找到了,此刻正站在十七八个人的队伍里,手上拿着几张小钞。一排木头墙壁上打出一个个dòng,每个dòng口排一条队伍。丹珏的位置靠近门口,正给了她父亲一个侧面。她的天然卷发是她父亲的,高高的个头也是他父亲的。她短发齐耳,身上的黑呢子短大衣不男不女,唯有一根丝巾警告人们,别把她性别弄错。丹珏远不是科教片里那个半透明的白衣仙子。他见她排到了木头墙上的dòng口,跟里面的人说了两句话。说话的过程,她脸上闪过了婉喻的神情。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婉喻。

丹珏把一摞热气腾腾的笼屉端向婉喻那个桌,然后拖来一个凳子,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接下去,陆家三代女子跟两个陌生年轻男女吃起团圆饭来。他和自己的家庭明处、暗处地共存,他不介意永远就这样参与她们的生活,暗暗地做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他原先的计划在陆家三代女子的晚餐画面前显得太怪诞太夸张了。在这幅图景中跳出个他来是对她们生活的最大损害。假如他跟婉喻见了面,吃了西餐喝了红酒(还要害婉喻破费),他把掏心窝的话也掏出来了,然后对婉喻说,我把我自己jiāo给你,你就扭送我去公安局吧。婉喻会怎么样?那一出戏和眼前这个温情平实的图景太不沾边了。再说,他把最大难题推给了婉喻,bī婉喻残酷,而婉喻之所以成为婉喻,是她没有一丝的残酷。

我祖父陆焉识跟着婉喻祖孙三人来到婉喻家的弄堂口,目送她们不徐不缓地走进去,再次被撇在黑影子里。等她们进了弄堂,他就开始往楼上看。婉喻信中告诉他,房子是临街的,所以从他站立的位置应该能看到婉喻的窗口亮灯。她们能在点心店和陌生人坐在一个桌吃团圆饭,他也能跟她们人鬼两不扰地团圆。几分钟以后,三楼的一家亮灯了。那是带个小阳台的屋子,灯光透出来,照着绳子上晾晒的衣服。他真的像进入了她们的生活,满心的温柔和酸楚。这时阳台的门开了,他看见出来的人是丹珏。等丹珏消失以后,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也都消失了。

我祖父陆焉识因为想穿了自己的下场而彻底洒脱起来。在下场到来前,他要好好跟自己的家人暗中团圆。第二天是礼拜天,他到达的时候,看到婉喻的阳台上已经晾晒出了洗过的被单。

下午三四点钟,弄堂口支起一个小吃摊,卖排骨年糕和小馄饨以及阳chūn面。人们都是买了东西带走的,小吃摊一共就两张折叠桌和四把折叠椅。他买了一碗阳chūn面慢慢地吃。吃完了他可以再来一碗阳chūn面。不要粮票的高价阳chūn面一角四分一碗,他口袋里的钱够他吃一阵,够他把这把椅子坐稳。一碗阳chūn面刚吃几口,出情况了。从对面的弄堂口走出他的孙女,牵着她手的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男子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以一种垂头丧气的步态走路。男子文弱白皙,谨小慎微的眼睛躲在玳瑁框眼镜后面。一个非常常见的南方男人。陆焉识给一口不知什么时候吞下去的阳chūn面噎住,眼睛bào突地看着越走越近、朝自己走来的儿子冯子烨。

1951年陆焉识被捕之前,儿子还是大学生,没有那么文弱白皙。冯子烨走到了马路这边,也是用婴儿腔调跟女儿说话,一点也没来留神这个吃阳chūn面的老头。父亲和儿子以及孙子孙女儿只有一步之隔,老头把脸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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