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是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jī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一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温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捂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服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晕中晃得满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在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的、她自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陆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一心就想把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dòng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这一切不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够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惊肉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头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性,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个大家闺秀,浑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行书小楷。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父亲活脱脱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却是她母亲的。而且小女儿跟她母亲最要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母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搅乱。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人,芸芸众生一分子。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号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但在今年chūn天开荒的时候打残了一个犯人gān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父写的随笔里看到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上,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根连着草根,拉成网,织成布,镐头吃进土面,根本无法切断根连根的千丝万缕。我祖父用了无数种形容,来表达镐头落地时他手臂的感觉,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很有意思:每一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日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却可以根据他个人好恶上报最差成绩。犯人组长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贼,只想做管教gān部眼里的积极分子,而惩罚自己的同类是做积极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gān们每天给犯人们的垦荒成绩打分,得最低分的人会被扣掉当天的晚饭。张狱友就是这样连着被扣掉了三天的晚饭,因为他和犯人组长骂过一次架。欠吃三顿晚饭的张狱友更加是“荒垦人”。第四天一早,他被指派到地里烧灰——用青稞秸烧泥土制造肥料。他在田边堆了几堆青稞秸,再盖上厚厚一层土。这时他看见举报了他而导致他少吃了三餐晚饭的犯人组长来了。犯人组长远远地呵斥张狱友:为什么还磨蹭着不点火?马上要播种了,不烧灰哪里来肥料?张狱友报告组长,因为他怎么也点不着青稞秸秆。组长“驴”“蠢蛋”地骂着,走过来,夺了张狱友的火柴,猫下腰去点泥土下的青稞秸。张狱友的yīn毒计谋就在于此:趁着组长弯下腰点火时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准确地说,是镐头给了后脑勺一下子。组长栽进刚着起的火里。假如此刻犯人们按正常时间上班,那么张狱友的计谋就将天衣无缝地实施完毕。组长就必死无疑,并且会被认为是突然眩晕栽入火堆的。饥荒中天天有人无端栽倒。那颗脑袋在火里烧一烧,后脑勺上被暗算的印记也会被忽略不计。但就是这天管教gān部提前半小时带队来到田里,huáng继光一样冲过去,把刚点着的组长拖出来。张狱友的暗算太不在行,那一镐头敲得十分业余,除了把组长打得失去重心,扎进火坑,并没有留下致命伤害。倒是火为他部分地复了仇:犯人组长的脸容被火熔解了又重新浇铸,但浇铸得非常马虎,基本就是一层凝固了的烂糊糊的皮肉。
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弄来一根东海烟,同时卖给十个主顾,一块钱抽一口,下一个吸食者替前一个掐住纸烟,掐在半指宽的部位,吸得过猛,抽进的气过长,都不行,掐在纸烟上的手就是防火墙,让火烧不过去。老几听他们计较,斥骂,发出乌合之众必然发出的丑陋声音。他是要去看电影上的女儿的,除此之外天下不再有大事。乌糟糟的人声被老几心里微甜的苦楚隔得很远。
他非去场部礼堂不可,加刑枪毙都别想拦他。请假报告在喝甜菜汤的时候就在心里写好了,明天用五分钟就可以誊抄到纸上。他心里装了大部大部没有誊抄的稿子,共计有四十七万六千字,一部散文集占去二十一万三千字,一部回忆录,还有零星的随笔。gān活的时候他总是在心里取出某一篇或某一截,在心里润色修改。从小他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现在更长进了,连过目都不必,心里产生,心里完成,又在心里入库。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父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监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皮纸信封,jiāo到他孙女我的手里,告诉我,我是他唯一的出版人、读者、评论家。
九点钟chuī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液浸泡,用槽牙尖一点点地碾,嘴便是微型磨坊,脱粒去麸磨面合成一个工序,再用舌尖把碾出的面浆清扫出来,积累成一小股,送进食道。有个走运的人在工地边缘捡到了láng吃剩的兔子头,脑壳里的脑浆还半满,这就用得上那些从来不修剪的小指甲了,用它将半凝固的兔脑一点点挑出,合着甲缝里的泥垢填进嘴里,吃得jīng细优雅。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入长夜。满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别人私藏的食物。每一份念头都是一个猎手,他人的私藏都是猎物。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藏在裤裆里的红薯gān猎到手。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缠在半块馒头或一个土豆或一根羊腿骨或一片褪了毛烤脆了的羊皮上。念头渐渐向老几的布口袋云集,估摸那口袋里的东西能换多少炒青稞粒儿,或者换几片羊皮脆片,或者多少口烟。十多份念头总是和那一瓶进口牙疼粉缠得难舍难分,因为牙疼是此地人们都要过的大刑。对于死缓犯来说,较之未来那一颗毙命的子弹,牙疼是不时重复的零刮。这种零刮几乎在大荒草漠上实行了平等:管教gān部们以及他们的老婆们也会不时受到它的非人折磨。搬进草窑dòng号子才一年多,gān打垒土墙上处处浅坑,都是人们在牙疼时脑袋抵出来的。此刻十个脑袋里放出的念头都围在牙疼粉的褐色玻璃瓶周围,膜拜一般打量着瓶子上磨损的洋文。那些洋文告诉你这灵丹妙药的配方,用途,用法。其实老几只给几个人用过他的牙疼粉,但七大队两千多犯人都听说了它的灵验,传说就是沾在指尖上那一点点rǔ白粉末往某个犯牙疼的管教gān部牙花子上一按,就止住了他的驴打滚。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微型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gān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操场上照例举行两周一次的犯人集市,梁葫芦帮老几用金笔换了这一盒羊油。冬天脂肪比粮食更能镇住饥饿。老几总是把布口袋的绳子系在手指上,谁要行窃首先要越过他连心的十指。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内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熟识。两年的相处,小凶犯和他的生物化学已经融和起来。小凶犯的凶残在陆焉识这里起了奇妙的化学变化,他能在他的凶残里辨认出懦弱、依人、甚至对父爱的隐秘渴望。梁葫芦的黑影子凑上来时,几乎带有种骨肉的亲昵。犯人是不许串门的,尤其在熄灯后,但梁葫芦例外。仗着他的葫芦头两年后注定要给一颗子弹开瓢,小凶犯便有了特权似的,什么都自行例外,想做什么做什么,谁也没法杀他两次。大墙岗楼里的解放军不看梁葫芦的份上,而是看他注定挨枪子的份上,和他拍肩打背,跟他互换亲热脏话,吃他偷来的炒青稞粒,容忍他的轻微犯规。小凶犯的犯规中包括他时不时到老几被窝里挤一夜。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qiáng行进入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入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水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吸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迷路迷进了三十多公里外的核基地,被抓住马上咬出老几来,说他的逃跑路线是老几给策划的。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压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
“177腿子要是不压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唇直接搁在老几耳朵眼上,热气马上濡湿了老几这几年丰厚起来的耳毛。
“你跑不跑?”
老几赶紧摇头。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操心去场部礼堂,看银幕上的女儿,其他的都不是事情,都轮不到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