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电话救了小方,也救了温qiáng。她一接电话就朝温qiáng使了个眼色。“好的,外线来了。”然后小方指指插线板,狠狠地比划口型:“小李大夫!”她很淘的样子眨着眼,表示她进入了十分jīng彩的“监听三秒”。
她叫温qiáng过去,把话筒飞快套在他头上:正好听见李欣说:“……你怎么诬陷好人啊!”那一嗓子音色很不怎么样,温qiáng马上把耳机摘下来了。他突然感到一切都没趣。董向前刚死时,温qiáng也得过这种“一切无趣”的病,好不容易康复。他快速地向小方告别。小方追到总机房门口,说:“唉!拖鞋拖鞋!”他两只脚还套着女式塑料拖鞋,已经走到门外。
“你被他俩吵架给吓着啦?”小方问道,小人儿为大人压惊的样子。
在他佝身系皮鞋带时,小方说:“我以为你特想知道李大夫的事啊。”
他心里一惊。难道小方知道自己对李欣心怀歹念?小方难道这么可怜,以成全他对李欣的无望痴心(甚至就是那不太光明不太正当的好奇心)来取悦他?难道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善良、自卑、傻呼呼至此?!
“谁他妈想知道她的事?!”温qiáng猛shòu似的狠起一张脸。小方身体往后一让。难道她以为他会揍她?!“谁象你们这些人,整天无聊得发霉!”他从矮凳上站起。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以为……你不是总爱跟我打听小李大夫的事吗?每回跟你讲小李大夫,你都特爱听……”
被人家如此揭了短,温qiáng简直要疯了。他看着小方莫名其妙的脸。他不知怎么在这张十九岁的女性脸容上看到了那死去的董向前的神态,傻呼呼的、自带三分尴尬的笑。他一伸臂,把一生一死两份单纯无辜抱在了怀里。
小方的本能是要挣脱。但马上又是狂喜过望的沉默。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跟小方肌肤亲密的冲动。温qiáng知道自己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意志坚qiáng到什么程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志比他认识的所有男人都坚qiáng。他的意志会使他不可能轻佻地去享受女人。因此这一拥抱,事关重大。
“小方,我的傻丫头!……”他对着她耳鬓悄悄说。
“你和小李大夫不是早就认识?”小方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没错。”对着耳朵说话远比对着眼睛说话容易。
“你不喜欢她?”她仍然要他对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没办法,只好说:“人家能喜欢咱这样的?”
小方看着看着,往他怀里一钻。他看见她后脖梗的发际下一颗茸乎乎的痣。它茸乎到他心里去了,舒适难耐,欲罢不能。
“刚才她哭了。哭得可痛了。”小方说道。她怎么也象他连队那一百五十个青年汉子一样宠着李欣?
他不说话,也希望她闭嘴。她却不闭嘴,说那个武官肯定打了小李大夫,肯定因为小李大夫脚踏两只船的事。
这一来温qiáng的心思从小方身上跑了。他竟然对小方说,那再去听听看,是不是打伤了。这个指使会让他事后极其瞧不起自己,也会让小方对他稍许失敬,但他此刻顾不上;他的钢铁意志也拦不住他做蠢蛋了。他让小方再去“监听三秒”,只是想确定李欣好好的,完好无恙。
小方果真受他指使,把耳朵插进那未来小两口的打闹中。可刚一戴上耳机,温qiáng听小方对电话中的人说:“没有偷听啊!刚才有一个电话进来,我就想听一下,看看线路是不是还忙……”她说话时不断向温qiáng转过脸,几乎魂飞魄散向他求救。然后,她快速捂住话筒,对温qiáng说:“就是那个武官!”再赶紧转向线路上的指控者,“我?……我姓方,……我们领导都睡觉了,……你一定要我去叫我就去呗!……”她已经带着哭腔了。温qiáng两步冲进门,什么拖鞋不拖鞋的,全不顾了,他冲着小方的话筒就说:“我是领导,有什么冲我来吧!”
电话里一片寂静。似乎刚落了一个炸弹,炸完了,现在就是一大团昏huáng烟尘,正形成一个听觉真空。然后硝烟散了,被炸晕的那个人清醒过来,问道:“你是哪位?!”
“领导。”温qiáng说。他妒嫉有十条不同嗓音的李欣。李欣一定听出温qiáng的声音了,挂断她那端的电话。
“总机班怎么会有男的?”武官质问。
温qiáng不吭气。小方的细长眼睛瞪得溜圆。
“我早就发现这个总机班的人不地道!窃听技术很高明,但瞒不住我!这不是头一次了……”武官说。
温qiáng看出小方很想知道武官正说什么。虽然她躺着不动,温qiáng能看出她坐立不安、满心空空,只想着一个词:“完了、完了、完了……”他也“完了”,和李欣还没开始,就已经“完了”。见了李欣,一百条舌头也狡辨不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女儿国”的总机班gān什么。
直到什么都甭废话的时候,小方才告诉温qiáng实情:她在一次“监听三秒”里,窃取到李欣的一点儿真实告白。那还是夏天最后一场大雨之前。也是一次夜班,也是其他总机姑娘利用小方的好讲话让她掩护她们小憩。小方接到武官从国外要进来的长途。李欣宿舍里的电话空响了一分钟,小方只好转过来对武官抱歉,电话没人接。一小时之后,越洋长途又来了。李欣对未婚夫说她和两个女朋友看电影去了。武官说不对吧,是和一个姓霍的记者去北海了吧,姓霍的好象不是女朋友。李欣开始还娇嗔辨解,后来也来了脾气,说要是她“脚踩两只船”,也不会踩到姓霍的船上去;追她的人多的是,姓赵钱孙李的都有,最近还添了一个姓温的!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三分钟不到,她要总机给她接外线。小方听见霍记者烟熏火燎的嗓音。李欣请霍记者以后别再来找她,这个大院有眼线。再说她和他霍记者只是好朋友;真正让她有了一点làng漫想法的一个男人出现了。是谁?谁也不是,普通极了的一个人,一个过去的连长,去年下连队认识的,最近又见到了他。她知道自己可以把他变成自己的追求者。
小方在是在北京的第一场雪中告诉他。初雪把温qiáng刚刚熟识的北京的轮廓模糊了。温qiáng一刹那间想到:没了什么都可以;原来他是一个缺失了什么都可以活的人。过去他以为没了志向是不可以的,现在想想很扯淡。过去他还以为没了对爱情的梦想不成呢。一个男人,志向都可以缺失,何况爱情梦想。他和小方一早相约,到紫竹院踏雪。她和他是头一对踏雪的人。雪是好东西,造成空白的假象,一切都能重写重画似的。
那次他在总机房里充好汉,充小方的领导,跟武官叫阵,后果第二天就出来了。小方的班长把小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总机班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严惩的赎职现象,还居然带了个男人到机房。女班长这场谈话后,小方就等着更可怕的事发生。第三天,她等来了。通讯中队给了她一张解聘信。军转民之后,盈利成了一桩大事,机关吃饭的人多,做事的人少,各科室已经盯上了那些闲得白白胖胖的gān事参谋们。所以裁掉小方这样糟践现有饭碗的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小方的出路是“自谋出路”。小方的出路也是温qiáng的一句话:“我养你!”
准确的说是:“什么了不起的?蛋!老子养不起你?”温qiáng当天就打报告结婚。
而他心里说的是:“我谁都养得了,养不起自己一个小女子?!”
他养的人都好养:自己的父母、祖母,一个月寄二十元就够他们吃馍喝面汤。他还养董向前的父母,一个月十元钱就喂个大半饱。小董走了,小董每月往家寄的二十元也走了,温qiáng给老俩口寄十元钱,从一定程度上说,算是半个小董。每回听小方嘟哝北京的东西越来越贵,他就会想,他寄给小董父母的钱,渐渐变成了小半个小董,一小部分小董,最后只剩了个象征的小董。
小方在出门前跟宣传科的刘gān事借了相机。要温qiáng给她照雪景相。此刻她千姿百态地出现在取景框里,头上红黑白三色围巾又做服装又做道具,一会把雪地就玩翻了。小方是温qiáng的玩伴;在和她认识前,温qiáng就是想玩也不知道怎样玩。小方让他明白,玩玩是可以年轻的,玩玩也是可以忘却的。现在小方侧卧在雪地上,含情脉脉地看着镜头。那镜头似乎是一条微形走廊,从她的眼睛直接通往他的眼睛。他温qiáng福份可不浅,有小方的青chūn作伴。李欣的心豪华阔大,各个男人在那里各居一室;小方不丰满的胸脯后面,那颗心是座独宅,只住他温qiáng一个人。他温qiáng将一辈子独霸那里,这一点他很清楚。
然而连李欣自己都不清楚,她的心有多大多阔,能容多少男人。或者反过来,有多少男人要去叩门,要硬挤进去。男人们见了李欣这样的女人,想挤进她心里去占据一隅,这由不得她。公道地说,这世由不得他们。
在他打了结婚报告之后的一天,他吻了李欣。是她送上门来的。那个下午他有几十个工作电话要打,因为各位首长家订了足球票,他得通知他们的勤务来取。李欣就那样,气喘嘘嘘,面颊cháo红地站在推开的门缝里,她让他的huáng白脸也红cháo陡涨。她说她打不通他的电话,只好跑一趟了。
他的办公室很小,只有两张办公桌。另一张办公桌属于文工团调来的前舞蹈明星,据说跳坏了腰,长期病休。所以温qiáng长期独自办公。他一面请某首长的勤务赶紧来取票,一面看李欣迈着猫步朝他走来。假如她的腿长两公分,这种时装展示台上的步伐会很好看。李欣在他的办公桌前停住,手指漫不经意翻弄着桌子上的球票,嘴上说着一两句不关痛痒的闲话。具体说了什么,温qiáng当时没听进去,现在更是记不得。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来为那天晚上作调研的。就是他去小方的总机房那晚上。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她在他的声音刚从电话听筒里冒出头,就揪住了它,然后顺着它辨认出大院那一端总机房里的温qiáng。
这个人称小李大夫的年轻女人好俏,一件紧身的黑毛衣,薄得微微透出肌肤。她头发永远留有一丝懒觉的感觉(后来温qiáng知道那叫“零乱美”,也叫性感)。她面对温qiáng时,他感到她一对圆圆的胸rǔ房十分地自我意识。温qiáng坐着,她站着,于是他的脸左前方一个rǔ房、右前方一个rǔ房。他怎么可能好好说话?他怎么可能不在语气中夹带怨恨?她说好啊,赶她走;他赶紧站起来,给她搬椅子,倒开水。开水有股灰尘的味道,因为杯子闲置了多半年。她说还好,比那红矿土味道好多了。他马上看了她一眼。
李欣到最后也没说明白,她找到温qiáng办公室要gān什么。她好象从来不知道自己到男人面前晃一晃,扭一扭是要gān什么。她两只眼睛多大多清晰啊,满满地盛着两汪天真,从来不知道自己晃完了扭完了是有后果的,有人为这后果是要负出代价的,反正不关她的事,人命关天的后果也不该由她负责。这天真是什么玩艺儿?一份无耻的天真!
董向前被误认为gān了的那桩丑事,其实是一百五十个汉子都可能gān的。那是他们险些要为这份无耻的天真负出的代价。他看她的嘴唇从白瓷杯沿上挪开。白瓷杯子上一圈红字“铁道建筑总部文化科”,那圈红字在她白白的手指下面,那手指摸什么都能摸得象一片异性的肌肤。但也摸得浑顽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