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山,文婷跟他天天上山下河找石头。让所有人当他们瞎逛吧。他要找一块能让他产生qiáng烈冲动的石头,刻一件伟大的作品。找什么样的石头,刻什么,还不知道,但一旦找到了,一切全明白了。
“就象你一样。”他对文婷说:“在找你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找什么,那天下午你来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男青年押送你走到我窗下,我马上知道,找的就是你啊。”
文婷把头倚在他肩上。她比他稍高一点,因此这样倚并不省力。跟文婷在一起的这个张书阁真有艳福,你看看文婷那样子!一副渴望再多听几句动听情话的样子。正常的人怎么会懂得他和她的幸福?他们之间的幸福也是通过两人之间那条内线给予和接收的,一种秘密电波,波段是有他们俩能播出和接收到。
有时候他觉得非人类的生命也能接收到。比如鸟,比如牛、羊、猪,以及猫和狗。山村里不少人家门口都拴着狗,第一次他和文婷走近时,它们狂咬,但他们站定下来,跟它们的目光一接上,它们就安静下来。等他抱着建jiāo的良好愿望上去,他们已经娇谪谪的邀宠了。他和文婷听它们哼哼唧唧地控诉主人们的凶狠功利不公道。接下来,就是他替它们做主——把拴它们的绳子解开。当然,主持这样的公道得悄悄的,文婷得为他的放哨。
当文婷和他自己看见村子里到处跑着获得自由解放的狗时,他们俩就觉得把他们自己给解放了一样开心。
但有一次,当他正用小刀割狗绳子的时候,那家男主人的脸从qiáng头上冒出来。男主人扭住了他,在送他往村委会去的路上,文婷不断地求情。那男主人对文婷的求情报以“呵呵”的笑声,说到处割狗绳子把狗放得满世界乱跑,满世界乞讨拉屎引起游客抗议并使游客流量减低的罪魁祸首终于给捉拿归案了。
文婷求那男人手别那么重,别拧他的右手,拧左手就行了。
这个男村民一听,本来是左手右手一律拧的,这下立刻释放了他的左手,全身劲都用在拧他的右手上。
文婷用一张一百元救下了他的右手。他都没看清文婷什么时候从兜里掏出的钱。她可够快的。这是他们第六次来山村,她就学会了拿钱开路,拿钱买“私了”。而村里人学得远比他们快,早知道“私了”可以卖高价。一百块就想买“私了”?做梦吧!山村里现在一天见多少北京游客?那个法式度假庄园工地上,光北京来的工程师经理包工头就十好几个,村里人谁还象十多年前那样,没见过一百元?所以男村民又朝文婷“呵呵”了几声。文婷飞快地亮出另一张一百。男村民看看文婷的假皮革包,四个角磨破,皮癣似的,盘算“私了”还能涨多高价。这时已经有人把事情传开了。三十四户人家的村子有点消息走得快着呢,坏消息走得比好消息更快。曾补玉套着两只护袖围着围裙跑来,叫那男村民先等等,请他有话好说。男村民说跟这个搞破坏的老头儿没啥说的,让村委会跟他说去。搞啥破坏啦?不就是帮着放放狗吗?挨家割绳子,那不叫破坏叫啥?人家那叫动物保护懂不懂?现在西洋人兴这个!谁整天用绳子绑狗,那叫nüè待动物,才该上法庭!人家老张那是文明人!……
曾补玉嘻哈打趣,只用了一篮柿子,就把“私了”给买下了。
可是这一次来补玉山居,老板娘曾补玉说:村里成立了联防队,以后所有客人都得用身份证登记。北京市公安局的规定。出什么事了?事倒是还没出,不过离“奥运会”不是还有两年了吗?象这样的山区旅游点人员越来越多越来越杂乱,让公安们操上心了呗。
他眼睛一直打量着垒花坛的几块石头。它们有点意思,尤其是最底下那块大的。颜色是高粱馒头的颜色。高梁面和白面掺和揉成的花卷。揉得不规则。好就好在不规则。能用它刻一个好东西。从来没有刻过的一件大作品。可是,刻什么呢?……怎么把它取下来?找一块同样大小的石头,偷换下它来。得在晚上。得用电筒。不用电筒他也不会弄错。他早就认识它了。认识了山上山下所有的石头,最后在眼跟前找到了要找的一块。补玉山居,不是白叫这名字呢。
文婷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在说话。在和另一个女子说话。他回过头,看见文婷对面站着个大个子姑娘。等大个子姑娘被曾补玉带去开房间时,文婷告诉他,大个子姑娘姓孙,叫彩彩。第二天,他找到了一块尺寸合适的石头,打算去偷换那个巨大的“高粱花卷”,文婷对他说:“我都跟她说了。”
他顾不上问文婷都跟谁说了,说了什么。他正急着找理想的工具去起“高粱花卷”。最下面一块石头,要完整地起下来,再换一块石头上去,也不那么省劲儿。等他摸着黑顺利完了工,才想到文婷的话。他跑到文婷住的女生通铺房间,敲敲玻璃窗。门轻轻开了,文婷站在门口冲他乐。他问她怎么知道敲窗的是他。那还能有谁?才敲三下就敲醒了?根本没睡呢!为什么没睡?……
“那你为什么敲窗子?”她偏偏脸。
秋天的月亮可真亮,文婷笑得一嘴月光。
“你下午说,你全告诉她了。告诉谁了?”他问。
“所以我等你敲窗子。”
他想,夜里他和她是这世界上的正常人。他们怎么会有病?一问一答都从白天延续到深夜。这就是他们往往在深夜谈话的缘故。深夜最gān净,话吐进去,不会被弄脏。不象白天,所有人的话都飞在空间,如尘土和坏气味。
然后文婷告诉他,那个叫孙彩彩的姑娘把她自己的事告诉了她之后,她也把她和他的事告诉了彩彩。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文婷离开补玉山居时,彩彩追到柏油公路上,给了他们一张照片。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照片:十九岁的彩彩只有脸没有胸部,因为胸部在一大堆鲜花和一个大奖牌后面。报纸上了岁数,又huáng又脆,但不妨碍照片上的人脸年少新鲜。文婷说她觉得自己和这个叫孙彩彩的前散打女冠军有缘份。
老板娘曾补玉给婷婷装的几个卤jī蛋被婷婷一直带到了歌厅。拿出来的时候,发现它们全挤裂了。她请了四天假,歌厅的前台小姐又换了新人。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因为生脸熟脸都被同样的挑钩眉、粉白脸、黑眼圈弄得一模一样。文婷是被她不客气的口气提醒,才发现她是个陌生人。她问文婷往里瞎窜什么?这里是歌厅!花了三分钟时间,文婷才让这个新小姐明白她几年前就窜到这歌厅了,远比小姐窜来得早。她吃了两个扁了的卤蛋,换上工作服,看看手表,还有半小时才上班。可在清洁工具仓库里也没什么好待;四周风景是拖把扫帚吸尘器,人和洗厕济jiāo换呼吸,不如早点上班。
婷婷刚从仓库出来,迎面碰上一个人。灯光蒙胧,那人大声叫道:“妈!”
婷婷站住了脚。马上,她觉得眼泪冲下了面颊。儿子穿着胸口上带飞机的外衣,留一头又厚又密女孩儿式头发,站在警察身边。警察只要一撒手,他就会跌跌撞撞扑过来。什么做妈的?!逛个庙会把儿子也逛丢了!……
婷婷已经抱住了她失而复得的儿子。都是妈妈不好。做妈的人,玩心还那么重!玩了这么一大圈,玩到山上河下,一玩玩了好几年。把儿子玩丢了这么久!她心碎成两半,给老张的那一半,永远在山上河下和他玩去了。
然后她听见豆豆粗而低的声音说:“谢谢您了!要不是您打电话,我们真以为再也找不着她了。”
婷婷猛地抬起头,看见儿子身后的陌生人。再一看,不陌生,是租地下室chuáng位给她的女房东。
不久婷婷已坐在了儿子的车里。不再是稚童气十足的QQ,是一辆成年的车,象儿子一样,不可挽回地成年了。豆豆不仅成年,而且已出现了老相。坐在驾驶座上,后脖梗下和背之间凸起一砣肉,胸下面凸起第二砣肉。等一等,姓许的不也有这样一、二两砣肉?早知道三十岁以后姓许的除了增长无耻下流还要增长两砣可恶的肉,她无论如何也会逃出他的追求。再看儿子一眼。姓许的真yīn毒啊,他把自己长期埋伏在儿子身体中,埋伏三十多年。这可真是个胜利的大埋伏!
豆豆却说母亲埋藏得多么好,埋藏在北京日日流来窜去的三百万人当中,连警察都奈何不了。那三百万变幻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埋藏着凶手、jì女、毒犯子和吸毒者,人贩子和他们的“货品”,还有象豆豆的母亲这样逃避正常体面生活的人。而三百万人的人口暗流天天大làng淘沙,大鱼吃小鱼,象她这样的“虾米”天天处在被大鱼小鱼乌guī王八共同吞噬的危险处境中。
婷婷听着豆豆的婉言教导,一句话也不敢插。离家出走是能够导致家长给予最严厉惩罚的行为,辨争是抗拒,抗拒从严。她这几年的出逃,让她的晚辈家长们由愤怒到失望,由失望到心灰意冷,这从豆豆口气里是能听出来的。婷婷做了几年让儿女家长们心灰意冷的长辈,她对自己都要心灰意冷了。因此,她不说不动,眼睛看着前面,(一个人更多车更多的北京,一个暗暗滚动着三百万流动人口的大都市),两手规规矩矩平放在大腿上。结束她的暗藏,从三百万莫测的人口暗流中冒出头,她发现这个北京是别人的北京,每个空地上都栽着一幢新的高楼。
她的晚辈家长住在摩天大楼的空隙中,他们曾经的四层楼如同趴在原地的井底之蛙。
准确地说,豆豆和另外同楼的几户邻居是摩天大楼形成的深井之底的蛤蟆。
豆豆和他的媳妇孩子没法跳出深而陡的井壁,几乎被困死了。这是婷婷到家后从豆豆和许含笑的对话听出来的。许含笑chūn风得意,对母亲不搭不理,连教训她的情绪都没了。她早已搬进自己买的公寓,每月付贷款,工资不喂自己也得喂房子,但她喂房子远比喂她自己劲头高,态度神圣。婷婷对世上各种时尚行情都是门外汉,但歌厅里工作了那么几年知道女孩子们现在喂自己最马虎,第一是怕把自己喂肥,第二是逮着机会就让别人喂自己一顿。兄妹俩吃着婷婷做的晚餐,一面认真谈论。婷婷渐渐明白她的地位突然显要起来。这幢七十年代末建筑的楼年底要夷平,豆豆所住的房子还在婷婷名下。(婷婷于是悟到这是进入区文化馆工作之前棉纺厂分给她的房)所以只有婷婷自己出面,才能用这套破房赚两套新房。许多邻居已经办好了这桩jiāo易,欢天喜地搬了出去。
许含笑现在的动作极其雅致,也是五星级了。她雅致地把米饭和菜夹在一只瓷勺里,左手三个手指尖捏勺把,剩的两个手指翘在空中,然后再用筷子把勺里的饭菜轻盈地送进嘴里。一小口菜和饭,还要在中途加一个过场。她小时候直接把下嘴唇接在碗沿上,直接把面条或米饭扒拉到两排牙之间的舌头上,这是什么样的教化长进!她增加了这个从碗到口的过场,就可以非常从容地谈话。大概人们谈jiāo易、谈合作、谈改善你国和我国关系,谈情说爱都得用这个过场。你看含笑不正是需要这个过场,跟哥哥谈合作和jiāo易吗?她说兄妹俩从母亲那儿得到两套房,花的这几十万她可以设法先掏,但将来她的产权就不能是二分之一,应该是三分之二。她的嫂子马上谢谢她,说她自己的娘家答应借一部分钱给她和豆豆——三分之二的房产权?呵呵,房子又不是蛋糕,将来怎么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