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周在鹏看看补玉,脚尖同时也轻轻踢她一下:原来温qiáng是位五大三粗的断肠人呢!丑陋的歌喉让他想到失去的那条歌喉和拥有歌喉的丽人有多美好。可是人拥有一条丑陋的歌喉也没办法,瞎跑腔也不犯法,不能因为你有钱就买人家一个屈rǔ的禁声。
温qiáng再次拍巴掌打唿哨,隔壁吓了一跳似的,因为他刚唱了半句。温qiáng一听隔壁静了,他也静下来。隔壁再次张口,他再次喝彩,把麻将的尺子拿起来,在桌沿上噼噼啪啪地抽。大家知道温qiáng当过十多年兵,丘八闹事,一人顶十。
补玉对息事宁人还没完全绝望,问温qiáng是不是在军队里认识了那个女高音,温qiáng完全疯了,满脸狂喜,两眼bào怒。“补玉山居”的客人打架不是稀罕事,每回打出的损失都是补玉的,所以她全力给温qiáng打岔。
这时门开了,季枫满脸醉意地出现在门口。她说求求诸位别跟他老公一般见识,让他唱着把气撒完把脾气发完自然他就不唱了。温qiáng问他撒什么气发什么脾气。季枫羞愧地说,他本来已经不唱了,现在顶上牛了,一定要唱破嗓子才算完事。她一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好婉转。
“……他这个人,你不能跟他顶牛。”季枫说。
“噢,我这个人就能顶牛了?!”温qiáng说。
季枫非常羞愧。这时补玉才发现她是个挺秀气的女人,五官非得细看才看出jīng巧来。细看她只有三十岁左右,身材象在抽条中突然老了,gān巴了。
“您是老总,跟他顶什么牛啊?他连工作都没有……”季枫说。
看来名片上的“资深工程师”是妄想的结果。
“工作都没有还敢这么狂?!”温qiáng说。
“那您有钱也不该这么狂啊,您说是不是?”季枫转向补玉和周在鹏,以及那个临时拉来的牌友。“您这不是侮rǔ人吗?您花钱,别人就得住口?!”
“收了我的钱住口的人多了!”
这时隔壁的高音拐变拐得认不得家了,突然停在一个懵头转向的沉默中。温qiáng哈哈大笑起来。补玉原本不愿入温qiáng的伙,但没克制住,也笑起来。周在鹏原来就居心不良,想看看双方闹起来能不能进一步bào露真实背景,所以他跟着温qiáng大吼大叫,笑得大声往回倒气。临时来的牌友也跟着起哄,喊着:“再来一个!”
隔壁的歌手没了动静。补玉想象出一个僵在台上的三花脸。
“都花钱住店,您这样就不厚道了。”季枫说。她一点也不急。“嫌别人唱得难听,你也可以唱嘛!……”
夏之林出现在妻子身后。他的天生三分笑让酒给夸大了,看上去挺慡的一个人。他拉了一下妻子,同时问她在gān什么,有必要跟穷得只剩钱的烧包废话吗?
“我穷得只剩钱;有人想跟我一样穷还真不容易!先得找个饭碗,才能一点点穷起来呀!”温qiáng说。
“你这人太不地道了……”季枫指着温qiáng说。
补玉觉得她的家当眼看要受损失,门、窗、茶杯茶壶……她上来轻轻扳住温qiáng的肩膀,劝他算了算了,能一块聚到她的“山居”是缘分。但是太晚了,夏之林已经一巴掌推了出去了。他推的不是温qiáng,而是季枫。季枫向侧后方一趔趄,差点坐地下,但马上又跟没事人似的。
“你个女人多什么嘴?!”夏之林对妻子说。
补玉看了看周在鹏,两人明白夏之林指的是季枫把他“待业中年”的真实身份叛卖出来的事。
季枫理亏地扭身走去。夏之林的天生三分笑没了,一张脸变得极苦。也是这一刹那,补玉才看清他有多么俊美,皮肤少女似的细腻,眼睛又大又深。
温qiáng不知怎么一来,也变了个脸,和事佬地笑笑,说他看在补玉面子上,今天就闹到这儿。
第二天温qiáng出去晨跑,看见从菜地拔了葱割了香菜回来的补玉,迎面就叫:“小曾!”对于象温qiáng这样在军队待了小半生的人来说,人只要有个姓就够了,有没有名字无所谓,有个象“补玉”这样别致、意味很好的名字,对他也是làng费,他从来都只叫她“小曾”。
“温首长有事吗?”
温qiáng两腮绯红,一身chūn风,半黑半白的头发上一层云雾。这村子对他两条飞毛腿是太小了一点。他开始减速,渐渐变成原地小跑。
“今天你准会看见一张可怕的脸。”他说。他看她是否吃透他的jīng神,补了一句:“昨天当众推搡的那一下仅仅是个序曲。现在她的脸已经给打成了钧瓷窑变,万紫千红了。”
补玉明白了。温qiáng现在终于信服了老周的判断:夏之林是个文质彬彬的迫害狂。老周听了补玉和温qiáng的讨论,斜起眼睛,意思是:你们这么迟钝?非得他动手才看出他凶残成性?我是什么眼力?小说写过十多本,戏剧写过几十出(虽然一出没公演)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有几百个人物!写出几百人物来,至少得观察几万人物!
补玉没时间等着看揭晓;她得去安排客人的早餐。周在鹏和温qiáng坐在葡萄架下,假装喝茶看报,其实是在等季枫露面。季枫一直不露面,夏之林出出进进,打开水、端早餐、扔果皮,天生的三分笑减了两分,但基本上还是亲切可人。他在退房时间把钥匙还给了补玉,补玉一翻登记簿,发现季枫预付了两星期的房钱和餐费,也就是说还剩余一周的房费。
“不住了?五月份俺们这儿最舒服!”
她把多出来的房钱加餐费退还给夏之林。夏之林似乎有些吃惊,懵了一下才接过钱。补玉明白他吃惊的理由;他没有想到妻子原来打算在这里躲他躲那么久。中午所有人都在餐厅吃补玉的鱼头豆腐时,周在鹏偶尔起身,看见夏之林和季枫拖着轮箱从院子走过。他叫了一声:“一块来吃鱼头豆腐吧!”
季枫的脸色又是那种半透明的yīn白,但gāngān净净毫无破损。夏之林摆摆手,笑笑。
温qiáng也跟着站起身,看见的季枫不瘸不拐,不青不紫。他和周在鹏一块落回座位时,相互看一眼。补玉添了一碟香菜末到两张餐桌上,说这是他们又一次错误判断,一个编小说的,一个军人,眼力加在一块还是看错了人物。周在鹏却说不青不紫的脸能说明问题吗?青紫全在她身上呢!高明的nüè待狂揍人都在内脏上留伤!温qiáng说也没准那一顿bào揍还暂时存在夏之林那里,一回北京就跟季枫兑现。
温qiáng住了十多天,突然决定放弃他在这里的宏大企图,一分地也不赁了。他的理由是,一旦冯焕的度假庄园开业,接客量就会超饱合。再说用民宅开店的越来越多,尤其适合来这里的平民游客。能在度假庄园睡得起一千元一晚的觉的人,就会去风景更好,周边设备更完善,当地人素质更高的地方去了。
“温总嫌俺们素质不高啊?”补玉娇俏地斜瞅着温qiáng,急待温qiáng立刻反驳她。
果然,温qiáng笑笑说,除了她小曾之外,其他村民还跟“鬼子进庄了!”那会差不多。他让补玉放心,多豪华的度假村度假庄园他都不会去住;他永远是“补玉山居”的忠实客人。
温qiáng兑现自己的诺言快得出奇,惊着了补玉。其实补玉从不期待任何客人兑现他们的诺言。店主和客人的关系全是有口无心,好听话难听话都一个说说罢了,一个听听而已。“老板娘,住您这儿可享了福了,回去让我们亲戚朋友都来!”“老板娘,你这一手农家菜烧得绝了,以后我们每月来一次!”“补玉大姐,您这锅不好使,下回来我送您一个好锅!”“……下回来我给您带一瓶防晒油!”“……下回来……”“……下回来……”绝大多数人是没有下回的,所以对自己的“下回”践约的人,补玉就十分看重,比如周在鹏,比如那对老鸳鸯,比如眼下这位温qiáng。
温qiáng这回开的是“宝马”,刚一进村口,就有人通风报信给谢成梁。谢成梁骑着自行车便直奔补玉山居。
“补玉,温qiáng又回来了,不开吉普了,开宝马。现在人家是温宝马!”
离温qiáng上回离去,不过才三个月。这时是八月,满树林的知了叫声打钻一般打进人们的耳朵、脑子。这是个又热又闹的下午。看着宝马车拐进巷口,补玉赶紧缩回身。她不愿意温qiáng看到她眼巴巴的样子。
她回到接待室,在浅粉色的布裤子上搓搓手心。手心上都是汗。接待室只有八平方米,靠窗放着两把藤椅,中间一个藤几,门右手边,靠墙摆一个长沙发,对面斜摆一张多抽桌,一把木椅。补玉的家当都不值钱,但收拾得窗明几净。她吸收了老周一条意见,就是“枪口抵在你脑勺上也绝不摆设假花”。她在左边的藤椅上坐坐,又挪到右边的藤椅上。隐约能听到宝马开进了停车场,车门打开,关上,又打开……然后是后备箱打开,又关上……温qiáng一向不罗嗦的,今天这么零七八碎,停车停了五分钟。
补玉对自己的隐秘喜悦十分坦然。天下有多少女人对电视剧里的男人居心不轨?以他们为怀chūn对象?她补玉偷偷拿温qiáng滋补一番自己的感情,温qiáng能少块肉?能伤着谁?只要温qiáng别拿她补玉当感情滋补品就行。温qiáng才不会欠缺那类滋补品。他能拍出钞票买夏之林一个“闭嘴”,(尽管后者坚决不卖“闭嘴”)他买感情滋补品还会不舍得?
这时宝马车彻底没声响了。半分钟之后,一声“嘀”,那是温qiáng在锁车。
补玉从藤椅上站起,慌慌的一颗心让她生自己气了。“贱货!”她对自己小声地骂着,同时却走到门边的穿衣镜前。镜子是三块钱买的处理品,人照在里面直起波纹。浅粉色的七分裤是不难看,但就是透着一股小贱人的样子。三十好几岁还能在少女服装店买到衣服,这一点原本让补玉得意,而现在她恨自己早晨穿衣服时的一念之差,把白牛仔裤、黑T恤衫撂开,套上了这身浅粉配嫩huáng。
温qiáng的声音先到达了。他吼操令似地吼道:“小曾!小曾!……”
补玉突然觉得他咋唬得不近情理。心虚、假装不在乎才会这么张扬。她迎出去,看见的不是空身一人的温qiáng,而是自带了“感情滋补品”。
补玉手上的汗顿时gān涸。
温qiáng带来的女人比他岁数稍微年轻一点,也该有四十五、六了。年岁没有毁她的容之前,她应该是倾国倾城的。似乎越是有过灿烂的美丽,越是在老来惨不忍睹。这个女人假如早先眼睛不那么大,现在就不会有如此松弛多皱的眼皮,假如她曾经不那么白晰,现在就不会锈斑满脸,假如她过去没有一对美好的酒窝从而时时不断地笑,现在她两边腮帮上就不会各有一道折子。
“介绍介绍,”温qiáng指着补玉:“这是曾补玉,老板娘,一流厨师,”他又指着女人对补玉说:“你可以叫她嫂子。”
补玉期待那女人嗔怪温qiáng;甚至连温qiáng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句话将刺激一个敏感点或兴奋点,会引起一个戏剧性的反应,但女人只是大大方方向补玉伸出手,同时微微一笑,露出又小又齐的牙。
“我叫李欣,欣欣向荣的欣。”
大方磊落、风度翩翩,松弛多皱的眼皮下,那双眼睛明可鉴心。她的苍老突然碎裂,露出一份奇特的幼稚。补玉把她乍露面时的老相全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