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从耳朵上取下半根雪茄,求一个狱卒替他点燃。狱卒们对大勇颇为另眼相看。因为大勇活得像个戏,死也将像个戏。还因为他被警察马队包围的时候既不投降,也不抵抗,很有尊严地服了法。甚至在他被逮住后,警察才发现他腰上的一排飞镖,他本来可以用它们突围的。
一个狱卒掏出火柴,划燃后去为大勇点烟,身体是防御和躲闪的。
大勇笑笑说:这么慢吞吞的死挺让人厌烦,是不是?狱卒说:可不是。
大勇说:结个婚,热闹热闹会好些。狱卒说:可不是。
这个中国男人在他们眼里是个了不起的敌人。
大风呜呜地响。一声chuī奏传来,风一改方向,乐声又不知传到何处。
远远走来送新娘的队伍。大勇见一身重彩的扶桑顶着那顶丹凤朝阳的盖头,从一匹红缎上走来。喜堂搭在绞刑架对面。
场子边缘拉起绳子,所有的观众都在绳子外面。他们多半是中国人,也有不少白人记者。大风把所有人的衣服都刮得扑扑作响。
扶桑的盖头上缀满铜钱,风摆不动它。
大勇牵着绣球,绣球牵着扶桑,走到喜堂前跪下来。人们都发现大勇是个顶规矩的新郎,眼睛一刻不离扶桑,脚下的重镣几次险些绊倒他,他看都不去看。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槌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手里捧着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愣怔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了。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和即将被处死的大勇结婚便是把自己永远地保护起来了。她没有爱过大勇,无论活的,还是死的。她从此有了一个死去的、不再能gān涉她的大勇来保护,以免她再被爱情侵扰、伤害。
这是克里斯在谢世前一天认识到的。扶桑,她从原始走来,因此她健壮、自由、无懈可击。
克里斯还想到自己的一生,被扶桑改变了的一生。他一生都在反对迫害华人,也反对华人间的相互残害。他成了个中国学者,他觉得扶桑在看他做这一切,不论她赞同还是反对,她总是在看着他的。
他五十年的美满婚姻和家庭也证实了扶桑的高明:婚姻的确把他保护起来了,一生没再受爱情的侵扰。
他也有一片无限的自由,那片自由中他和扶桑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他们那天堂的幽会。
我告诉我的白人丈夫,我正在写有关你的事。他说太好了,这起码是我俩共同拥有的东西!这是我们俩共有的一段历史。
这一百六十本书就是他到旧金山各个图书馆挖出来的。他用电脑、显微机挖地三尺,掘出这些快作古的书。
你看,这里记载的你在多年后的模样; 近九十岁的她穿一身素色带暗花的旗袍,显然它的大部分是假的 没人知道这位曾经是多部闹剧(或称悲剧)主角的女人一直在怎样生活 她显然是漂洋而来的三千中国jì女中活得最长的一个。
另有几本书上对你是这样记载的: 在金融区附近出现了一家小食档,老板娘看去有六十多岁。谣传说她就是曾经名噪一时的扶桑。买食的队伍总是从室内排到室外,但这间食档却从未扩大门面。
也有的记载形容出一个我不大熟悉的你; 七十多岁的她坐在水果摊上削着菠萝。她衣衫破旧,心不在焉接待偶然光顾的买主。
你笑了,对着自己多种多样的暮年。同一段历史原来是可以有很不同的版本,一个属于历史的人物便也可以有多种归宿。
所以我和我丈夫所拥有的历史绝不可能是共同的。
不管这些人给你多么不同的描述,我只认准我面前的你。你再走近些,朝这盏台灯。好极了,我能嗅到你头发上月桂发油的香味的。
对了,你的头发髻里还藏着克里斯的那颗金纽扣吗?你打算藏多久?随这些历史一块藏下去吗?
就像克里斯藏着你的那缕黑发。
那次你匆匆走下圣玛利教堂的台阶时,一个瘦高老人从你身边走上去。他一头灰白发让风chuī得颇为荒凉。他就是老年的克里斯。你们谁也没认出谁来。
还有一次,你见路边停住的车里走出一对老夫妇和一个男青年。那青年让你感到极眼熟。你等他们全走过去才想起来,这男青年像你记忆中的克里斯。他也叫克里斯,承袭了父亲的名字。
就这样,偶尔地,却是注定地,你和克里斯从绝然不同的社会阶层走到一块,碰见了,再错过。谁也不朝谁多看一眼。
有时我心提到了喉咙口,因为你几乎要回头了,他也险些停住脚。结果还是错过。
这一次我断定你们不再会错过。克里斯的妻子刚去世,他身边的女人是他女儿。他不知为什么想来唐人区吃一顿饭。饭店很挤,你坐在角落的桌上,基本上结束了用餐,正把盘中的几颗田螺拿来吃着解闷。他和女儿上前来问,这是不是惟一的一家卖田螺的饭馆。你微笑地点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可以和你共用一张餐桌。你说当然。他看你吮田螺,笑着对那个是他女儿的女人耳语几句。你有些不自然了,招呼人来结账。他忽然看着你。或许你的声音、吐字提醒了他什么。他的菜上来时,你也看着他,希望他的筷子有一根会慢慢变长,然后他将停下,用左手的食指把它推回去,比齐 而他却很自如地用筷子,几乎同你一样自如。这么久了,他当然自如了。你慢慢拿起最后一颗田螺,用筷子杵一下尾端,再放到嘴里去吮。他偶尔抬头,眼光和你相碰。
我简直怀疑你们是存心不认出对方来。你在这时接过账单,付了钱,朝门口走去。你到门口时回头,他却给了你一个后脑勺。可你刚调脸,他又转头来看你。他看见的是你年迈的、蹒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