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身下偶尔的疼痛提醒着柳南蕉,他们已经做过了这世上最亲密的事。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很像笑话。男人也会有处子情节么,柳南蕉不知道。但当他发觉自己似乎也没有多么后悔时,另一种不安涌了上来。
他们都没去联系赵一铭。那人应该和新婚的妻子去海外度蜜月了。谢霖也没问过柳南蕉的家人。白天他不在的时候,他的一个助理会过来。柳南蕉不适应这些。身边的人们待他太过小心,好像他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物。
他和那位助理委婉地提了几次。漂亮温柔的女助理只是笑笑,用有点撒娇地口气和他说:哎呀,您别为难我呀。谢总的脾气您也知道的,就当可怜我吧。来,再吃点水果……今天刚送过来的,放久了就不新鲜了……
女助理虽然爱娇,但言行都很有分寸。柳南蕉向来心软,拿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晚餐是知味居送来的。柳南蕉知道那家店。很有档次的老店,菜品也都价格不菲。他叹着气打开盒子,里面居然是小米粥和r_ou_末萝卜菜心。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菜还要去知味居点。紧接着又很r_ou_痛。他一分钱也不打算欠谢霖的,所有这些,出院后也要算在还给对方的钱款里。
谢霖这一日到得比平日晚,手里拿着厚厚一叠材料,脸色相当差劲。柳南蕉心头警钟大作,不知道对方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柳南蕉叹了口气:“有事就直说吧。我……我身体已经没什么事了。问过医生,要是坚持的话,明后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出院了……”
谢霖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柳南蕉很少见他这个样子:“怎么了?”他不安地动了动:“是检查结果有什么新问题么?”
“不是。”谢霖犹豫了一下:“是……保险公司查到了你以前的医疗记录……”
“要退保?”
“不是……”谢霖看着他,神色看起来竟然有点难过:“是你高中时的医疗记录……”
柳南蕉愣了一会儿。他看着谢霖的表情,突然笑了一下:“你是在愧疚么?可这和你没关系。”
“意外么?还是天生的?”谢霖紧追不放。
“不知道。”柳南蕉摇摇头:“你要没有其他事,我要休息了。麻烦你在出院时让助理把账单给我。我会还你钱……“
“你知道那两个钱我根本不在乎……”
“但我在乎。”柳南蕉抬起头:“谢霖。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彼此间没什么愉快,总是不开心的事居多。有些人……可能天生气场不合,在一起就是彼此伤害。我不喜欢你,我好像说过很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你在执着什么。我也没办法成为一个好的炮友,你看到了。和你……那天我喝多了。现在想想挺后悔的。但是你也算不上吃亏。谢谢你送我来医院,这些天照顾我……以后,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有些事……总得有个了断,有些人,也注定不能走在一起。早点结束,早点去开始新的生活,对你,对我,都好。”
“什么叫我算不上吃亏?”谢霖的声音里有种冰冷的怒意:“你以为我他妈就是为了跟你上个床?”
“你自己说过的。”柳南蕉不自觉地向后躲了躲。
“行……行。你可以的。”谢霖暴躁地在地上来回走了两圈:“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真的不知道我对你是怎么回事么?还是就是故意讲这些来气我?”他停下来,声音突然软下来:“你是在气我吧。”
“我没有。”清醒和理智给了柳南蕉力量:“都是真心话。我其实也想问问你,我不止一次和你讲过我的态度,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相信?”
“我到底哪儿比不上赵一铭?还是因为小时候的事,你还在恨我?”谢霖在柳南蕉的床前停下,高大的影子落在柳南蕉身上。
有一个瞬间柳南蕉本能地想逃。但他还是忍住了:“都不是……谢霖,我们是成年人了,你能不能不要总像小孩子那样任x_ing。这世上好多……好多事,都是勉强不来的。我们不合适,不管有没有赵一铭,有没有以前的那些事……我们都不合适……”
“我偏要勉强。”谢霖咬牙道:“你都没有试过,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认识你十六年。”柳南蕉抬头看他,那个十六年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动摇。是啊,这么多年,除了赵一铭,谢霖是自己认识最久的人。周围的同学,朋友,来来去去,只有他还一直在。谁能想到呢,在自己人生里最痛苦无助的时候,谢霖是一直都在的。不管是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他低下头,攥紧床单的手有点抖。
这样一个人,他的怀抱,也是暖的。
赵一铭和他女友都曾经给柳南蕉介绍过男朋友。形形色色的,条件都算得上不错。但柳南蕉总是在尝试与他们进行更深的了解时失败了。他发现他的心门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关闭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谢霖其实是里面的那个。因为他们彼此相识的时候,那扇门还是开着的。
可是……真的不行。恐惧和怀疑的烙印已经打下。他永远无法相信谢霖。谢霖的感情是非此即彼的,没有中间状态。喜欢时怎样都好,不喜欢转身就走。不管他冲动还是冷静,骨子里都是个冷酷和利益至上的人。这一点,柳南蕉觉得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哽咽:“放过我吧。”
谢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放过你?那谁又来放过我?”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护士来熄了灯。谢霖支着笔记本,仍然在他身边。夜很长,但柳南蕉终于还是在一片焦灼的心事里睡着了。
或许是这一次话终于说到,谢霖第二天就消失了。助理还在,但是对一切事情缄默不语。柳南蕉又熬了几天,总算是可以提着大堆药物,离开医院了。
账单没有太离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家中许久无人,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金鱼缸里的水已经浑得看不到清鱼了。柳南蕉凑过去瞧,四条蝶尾的影子在浑水里慢悠悠地晃着,见他靠近,便纷纷浮上来,一下一下啄着缸壁——是讨食来了。
他逗了一会儿鱼,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东西。走到卧室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床是干净平整的,铺了新的被单和床罩。谢霖——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助理,把卧室整理过了。
他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拖地板。收拾到冰箱的时候,又是一阵呆滞。往昔只有j-i蛋和隔夜外卖的冰箱被塞满了盒装水果和蔬菜。冷冻室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包装r_ou_类和水产,种类可以和楼下的生鲜小超市相拼了。过满的冰箱打开就关不上,柳南蕉费了半天力气,还是拿出来了一些,才勉强把抽屉推进去。他把多出来的东西放在一边,还没等想起要感慨些什么,手机就响了。
是研究所的领导。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上班。柳南蕉诚恳地道歉,又立下许多保证。挂掉手机,叹了口气。
他的日子很快就回到了从前的样子。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到了单位就在电脑前坐一天。不累的时候回来自己随便炒个菜当晚饭,累了就叫外卖。平淡的两点一线。研究所的小分析员,每天处理数据。工资不高不低,福利待遇还好。没有大的风险,也没有大的前途。
挺好的。能平淡地这么过着,就挺好的。
谢霖留给他的那一冰箱东西,柳南蕉终究没舍得扔。食物又有什么过错呢。他们从土地里长出来,鲜活过,然后用自己的生命供养另一个生命。柳南蕉心里怀着一点悲伤的柔情,觉得浪费这样的生命,是可耻的。他一个人慢吞吞地消耗着那些存货,总是不可避免地想起谢霖。
回忆是个骗子。它总是把痛苦变得模糊,然后给它蒙上怀旧的光。夕阳之下,绞刑架也会变得温情,看上去不再那么罪不可赦。
据说人老了就爱想起从前的事。柳南蕉二十七岁,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他的人生不再有什么微弱的期盼,也不会再发生什么重大的改变了。他不会结婚,可能也很难找到合适的伴侣。新买的这套小房子有贷款要还,研究所的假期也有限。家人存在感薄弱,几乎已经完全淡出了他的生活。
他的一生或许从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重要的人总会离开,孤独才是人生的常态。而他已经习惯了。
寂静的夜晚,蝶尾在圆缸中悠游。柳南蕉靠在客厅狭小的沙发上,看着一本旧书。他有不少这样的旧书,多是些伤春悲秋的诗词。颜淑歌似乎很爱看这类的东西,仿佛能从那其中找到许多安慰。六岁之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始终记得自己在某个暖洋洋的日子里,靠在母亲怀里,和她一字一字地念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他怅然放下那本书。不知怎么又想起谢霖。
谢霖也是故人啊。
手机猛然响起,柳南蕉的手抖了一下。他合上书,盯着屏幕上的来显看了一会儿,又扫了眼桌上的日历。铃声不知疲倦地响着,他最终还是接了电话。
是父亲。继母的亲戚要来D市看病,想借住在柳家。
但是房子已经租掉了。柳南蕉说道。那边离我单位太远,上班不方便……是,我是一个人。但让外人住我这里不合适。
那边的声音有些不快。但柳南蕉仍然坚持着:不行。这是我自己的家。
父亲仍然不肯放弃。柳南蕉揉了揉太阳x_u_e:在这边要停留多久?不行让他们住宾馆吧……我出钱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