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_严歌苓【完结】(37)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她说:“裤子给你这么一撑,以后谁还穿得了啊。”结果只好挑了一套颜色略有差错的备用服装请huáng小玫凑合。那套服装的裤腰上少一颗钮扣也来不及钉,就别了根大别针上去。上台不久,导演在侧幕就看见huáng小玫的动作迟钝,常常过火的面部表情这时dàng然无存。再细看,发现两寸长的大别针开了,针尖消失在她腰里。每次她跳到侧幕,导演便说:“小huáng好样的,坚持住,下来一定给你请功!”她的动作越来越难看,但还不至于影响全局,导演接着鼓动:“加油,咬咬牙,就快结束了!小huáng是咱今晚的英雄啊!……”熬到最后一个队形了,全体演员排一条龙,跟斗过场。这是huáng小玫的顶得意的一个动作,现在不行了,每翻一下,针尖就往深里戳一戳,她落花流水地向前对付,终于倒在了舞台中央。

队形煞不住了,立刻倒成一副多米诺骨牌。大幕仓皇坠落,乐队丢盔弃甲地停下来。所有演员包围了huáng小玫,恨不能一人给她一脚,说她可算挣到一个轻伤不下火线的英勇表现了。导演替她拔出那根别针后,她还一动不动地瘫在原地,好像等着照相。她的脸上一层水痘般的大汗珠子,谁上来跟她发脾气,她就仰脸看着谁。导演有些不忍了,说谁腰上扎那么个大别针也不算轻伤。他伸手要拉她起来,她却摇摇头,嘴唇无力地松开。大家火气更大,说太进入角色了吧?亮相亮那么久可不好看。

害我们摔那么惨,我们还没哼哼一声,她来劲了!导演最后把她背起来,弄到门诊部去了。诊断结果出来后,导演才明白,与她撕裂的膝盖半月板相比,huáng小玫她对那根别针毫无知觉。穗子记得女兵们凑了些零嘴送到医院,那是她们第一次以近似庄严的眼光看她。女护士们谈了不少有关huáng小玫的事。萧穗子一再感觉那是个陌生的huáng小玫:打静脉点滴打得一流,上药动作轻巧,还会剃头缝衣,在伤兵里简直就是明星。除了伤兵们叫她“玫姐”这一点让穗子觉得肉麻,她把huáng小玫其它的细节都记在采访本上。穗子到了那个包扎所时,huáng小玫却负伤被送下火线了。见到huáng小玫是在省里的战斗英雄报告会上。那之前,穗子已看了报上注销的她的大照片,知道了她在战场上负伤的经过。huáng小玫在一个夜晚把一位重伤员背了十多里地,奇迹一般救下了伤员的性命。

路上huáng小玫的腿伤发作,只能用绳子拖着人高马大的伤员爬坡过河。穗子想象这样一个huáng小玫,浑身军装磨烂了,血肉模糊的身躯在热带的草丛上拖出血色轨迹。当她和伤员被人发现时,两人身上的血招来了大群的热带蚂蚁……她的想象中,那就是一幅很好的英雄主义电影画面。有生以来第一次,huáng小玫过人的隐忍jīng神显示了正面的价值。huáng小玫一见萧穗子马上从层层迭迭的记者中突围出来。穗子发现她的亲热是真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抖。huáng小玫问起她的同屋们,问领导们可有换班的,舞蹈队的女兵们有谁结了婚。萧穗子看着她胸前挂满功勋章,军装特别神气,笑容也是另一种笑容,在她黑亮的热带皮肤上显得暖洋洋的。因为女英雄极少,所以huáng小玫比男英雄们更受关注,也更忙。

穗子和她约定的长篇采访一再延迟。她一天有三、四场报告要作,中学生小学生都说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英雄,像“英雄儿女”中的王芳。不久huáng小玫的报告作到了文工团,团首长全出动了,开了三部吉普去宾馆接她,车上还贴有“欢迎我们的英雄女儿回娘家”的红标语。吉普车还在一里外,文工团的锣鼓就震聋了几条马路的人。然后又是大pào仗小pào仗,huáng小玫一下车就傻在那里,像是根本不认识这个地方。大家jiāo头接耳,说不像啊,瘦了那么多,jīng神多了。就是黑了。黑了好看一些。哪止一些?好看太多了。瞧这眼神,多亮,一点不贼眉鼠眼了。别鼠啊鼠的,人家是英雄。听说还要提拔她当政治部gān事呢。那不就要拿连级工资了?还住gān部宿舍呢。

就是五个人合用一个厨房的那种?四个人。……huáng小玫跟每个人握手。池学chūn留团察看的处分刚刚到期,此时见huáng小玫走到跟前,突然上去行了个军礼,两人都红着脸笑起来。大家楞一会马上跟上趟,笑得东倒西歪。两年前的批斗会大家那样煞有介事,如今在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的huáng小玫跟前,显得闹着玩似的。事情出在一个礼拜之后。huáng小玫在一次演讲中碰上一个人,上来就紧紧抱住她,叫着那个几乎被她忘了的rǔ名。她正想挣脱他的怀抱,又听见一个女人叫着同样的rǔ名。她把脸挤到那怀抱之外,发现叫她rǔ名的女人竟是母亲。那个早离她半世远的rǔ名就这样一声一声,从生叫到熟,叫到她从这个缺席了很久的亲生父亲这儿认领了它。

他们幸福地看着她,母亲说爸爸复职了,又要做部长了,又会有小车坐了。她应接不暇的对他们笑,对他们“咱一家人总算破镜重圆”的提法心惊肉跳。当晚回到宾馆收到了池学chūn的信,约她去人民公园走走。信上说当时声讨她的女兵中,唯有她是诚实的,没有小题大作,而是大事化小。也唯有她事先没有勾引过他。他说直到她回文工团演讲那天,他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始终对她怀有的同情。也直到听完她的英雄事迹之后,才意识到他不配同情她,因为她是个多么有力量的人,有着忍rǔ负重的古老美德。

huáng小玫一夜没睡,不断打开台灯,瞪着信上那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天亮的时候,她走到宾馆花园里,还是瞪着那张信纸上的漂亮字迹。人们事后回忆起那天早晨,才知道那便是huáng小玫的最后一个清醒形象。这本该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天,上午在体育场有一场几千人的演讲,然后亲父亲的小车来接她,到成都唯一一家西餐馆去和亲母亲吃破镜重圆饭,晚上有池学chūn陪她,去花好月圆地走走。……穗子没能如愿完成有关战斗英雄huáng小玫的长篇采访。

因为huáng小玫过分紧凑的演讲安排,也因为轮不上穗子这样的临时记者来写huáng小玫这样的著名英雄。她们聊过两次,都是叙旧式的闲谈。后来穗子再次被派去了野战医院,回到成都不久,借调到北京去了。好几年后她碰到成都的一个老战友,问起huáng小玫。那人很惊讶,说不会吧,你什么也不知道?穗子想北京的军官们近两年忙着学跳“的斯可”,连她自己都觉得离英雄啊光荣啊颇遥远了。老战友说,huáng小玫疯了。

人们在宾馆花园里见她独自走了一早晨,脸上挂着个类似遗像上的永恒微笑,非常非常美丽。当天上午她走上体育场的讲台,大声说:“你们别把我看成女雷锋,其实雷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就像她多年前听到同屋女兵在梦里发出的另一个世界的笑声。

爱犬颗韧颗韧脸上头次出现人的表情,是在牠看牠兄姊死的时候。那时颗韧刚断奶,学会了抖毛,四只脚行走也秩序起来。牠被拴着,还没轮着牠死。牠使劲仰头看我们;牠那样仰头说明我们非常高大。我们这些穿草绿军服的男女,牠不知道我们叫兵。牠就是把头仰成那样也看不清我们这些兵的体积和尺度。牠只看到我们的手掐住牠兄姊的头,一拧。然后牠看见牠狗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在树上吊得细长,还看我们从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红色的小肉体,同时听见这些兵发出人类的狂吠:“小周个guī儿,剥狗皮比脱袜子还快当!”“烧火烧火,哪个去烧火?”“哪个去杵蒜?多杵点儿!”颗韧这一月狗龄的狗娃不懂我们的吠叫,只一个劲仰头看我们。牠看我们庞大如山,渐渐遮没了牠头顶一小片天。

在这时,牠的脸复杂起来,像人了。我们中没一个人再动,就这样团团围住牠。牠喘得很快,尾巴细碎地发抖。牠眼睛从这人脸上到那人脸上,想记住我们中最狰狞的一个脸谱。谁说了:“这个狗太小!”这大概是把牠一直留到最后来宰的原因。牠越喘越快,喘跟抖变成了一个节奏。牠不晓得我们这些刽子手偶尔也会温情。“留?伞!彼怠!盃终腥颂鄣摹!彼炙怠K加谩翱砂闭獯省Kゴヅ鰻陡霾煌5男∥舶汀盐舶颓崆峒薪笸龋诵亩恍湃蔚爻侵皇终R幌卵邸K沼谌ソ鉅本鄙系纳恿恕锾蟮厣焐嗤吩谀侵环派氖稚咸蛞幌拢幻靼渍庋鍪潜辉市淼模瑺湃惹橐笄械靥蚱鹄矗虻媚鞘植簧岬靡膊蝗绦某榛乩戳恕?/p>

第二天我们结束了演出,从山顶雷达站开拔,谁的皮帽子里卧着颗韧。打鼓的小周说:“就叫牠颗韧。”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爷儿们”的意思。颗韧一来是男狗,二来是藏族。颗韧也认为这名字不错,头回叫牠,牠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我们的两辆行军车从山顶转回,又路过山腰养路道班时,一条老母狗冲出来,拦在路上对着我们哭天抢地。牠当然认得我们;牠又哭又闹地在向我们讨回牠的六个儿女。昨天我们路过这里,道班班长请我们把一窝狗娃带给雷达站。雷达站却说他们自己粮还不够吃,哪里有喂狗的。小周说:“还不省事?把牠们吃了!”进藏让脱水菜、罐头肉伤透胃口的我们,一听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颗韧这时候从皮帽里拱出来,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样“呜”了一声。牠一呜,老狗便听懂了它:那五个狗娃怎样被杀死,被吊着剥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炖,再被我们用树枝削成的筷子杵进嘴里,化在肚子。

颗韧就这样“呜呜……”,把我们对牠兄姊所gān的都告发给了老狗。老狗要我们偿命了。灰的山雾中,牠眼由黑变绿,再变红。谁说:“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对着叫,道班人一会就给叫出来了!”颗韧的头给捺进帽子里。捺牠的那只手很快湿了,才晓得狗也有泪。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牠是藏狗里头顶好的种,有匹鹿那么高,凸额阔嘴,一抬前爪能拍死一只野兔;牠的毛轻轻打旋儿,尾巴沉得摆不动一样。车拿油门轰牠走,牠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要在往常准有人叫:“开嘛!辗死活该!”这时一车人都为难坏了:不论怎样颗韧跟我们已有jiāo情;看在牠面上,我们不能对牠妈把事做绝。颗韧的哽咽被捂没了,只有嗤嗤声,像牠被委屈憋得漏了气。老狗渐渐向车靠拢,哭天抢地也没了,出来一种低声下气的哼哼,一面向我们屈尊地摇起牠豪华的尾巴。

牠仍听得见颗韧,那嗤嗤声让牠低了姿态。等老狗接近车厢一侧,司机把车幌过牠,很快便顺下坡溜了。车拖着一大团尘烟,那里面始终有条疯跑的老狗,从黑色跑成灰色。牠没追到底,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牠。颗韧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从皮帽子里窜出来。牠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牠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从扁平的、死去的身子两端翘起,颤微微,颤微微地目送颗韧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根子上。颗韧就那样呆傻地朝牠妈看着。其实牠什么都看不见了:车已出了山。颗韧这下谁也没了,除了我们。牠知道这点,当我们唤牠,喂牠,牠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牠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绿的,叫兵的人,他们比不穿草绿的人们更要勇猛、凶残,更要难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铁家伙叫枪,颗韧亲眼看见了它怎样让一只小獐子脑壳四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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