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chuī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过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听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飞呀。”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jì院钻,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jì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说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沂怯滞纯煊纸粽牛乇鹗悄歉鼋*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gān不了的事硬要我来gān,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chuī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chuī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孽子。”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làngdàng的事都gān过。我常去的那家jì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jì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chuáng上一动一动时,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jì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别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jì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我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个胖大jì女从chuáng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jì女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门,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jīng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jì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jì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bī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jì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jì女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来,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jì院钻。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gān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赌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gān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赊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道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请。”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bào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是闯dàng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jīng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gān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gān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直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