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_余华【完结】(6)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陪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jiāo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上轿。”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làng子,如今赤luǒ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she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huáng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dòng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jīng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chuáng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jīng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说: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gān从没gān过的体力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行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jiāo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gān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gān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jiāo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gān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qiáng。”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gān,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chuáng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jī了,照我这么gān下去,过不了几年小jī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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