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_余华【完结】(12)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我父亲对我的突然回来表现得十分平静,他说不知道我回来,所以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他让我洗澡,自己去宿舍附近的一家餐馆买了四个菜回来。他很少去餐馆,一下子买回来四个菜更是破天荒的事情。吃饭的时候他几乎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我说的也不多,只是告诉他,我觉得自己还是适合住在这个家里,我说现在大学生找工作还是比较容易的,我在这里找到的工作也不会比我生父介绍的那份工作差多少。我父亲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当我说明天就去找工作时,我父亲开口了:
“急什么,多休息几天。”
郝qiáng生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睡着后,我父亲来到他们的家中,进屋就流下了眼泪,一边流泪一边对他和李月珍说:
“杨飞回来了,我儿子回来了。”
我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认为自己一生里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收养了一个名叫杨飞的儿子。那时候他已经退休,我在那家公司当上了部门经理,我积蓄了一些钱,计划买一套两居室的新房子。我利用周末的时间和父亲一起去看了十多处正在施工中的住宅小区,看中了其中的一套,我们准备把父亲只有两个房间的铁路宿舍卖掉,这是他的福利分房,再加上我这些年的储蓄,可以全款买下那套房子。虽然我在婚姻上的失败让他时常叹息,可是我事业上的成功又让他深感欣慰。
那些日子我晚上有不少应酬,当我很晚回家时,看到父亲做好饭菜在等我,我没有回家的话,他不会吃饭也不会睡觉。我开始尽量推掉晚上的应酬,回家陪我父亲吃饭看电视。这一年休假的时候,我带着他去了huáng山,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门旅游。我六十岁的父亲身体十分qiáng壮,爬山的时候我气喘吁吁了,他仍然身轻如燕,陡峭的地方还需要他拉我一把。
郝qiáng生和李月珍也退休了,他们的女儿郝霞在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去美国读研究生,然后留在美国工作,与一个美国人结婚,生下两个漂亮的混血孩子。他们退休后准备移民美国,在等待移民签证的时候经常来看望我父亲,那是我父亲最高兴的时刻。我回家开门时听到里面笑声朗朗就知道他们来了,当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李月珍就会高兴地叫我:
“儿子。”
李月珍一直以来都是叫我“儿子”,我心里也一直觉得李月珍是我成长时的母亲。我还在杨金彪身上的布兜里吮吸自己手指的时候,李月珍几乎每天来到我们铁路旁的小屋子给我喂奶,她对杨金彪说,奶粉哪有母rǔ好。我记忆里的李月珍一直是个很瘦的女人,父亲说她以前是胖胖的,是被我吃瘦的。我默认父亲的说法,在那个贫穷的年代里,营养不良的李月珍同时喂养两个孩子。
我对他们家的熟悉不亚于对自己的家,我童年的很多时间是在他们家度过的,每当我父亲上夜班时,我就吃住在他们家中。李月珍对待我和郝霞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一双儿女。偶尔吃上一次肉的时候,她会把碗里最后一片肉夹给我,没有夹给郝霞,有一次郝霞哭了:
“妈妈,我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月珍说:“下次给你。”
我和郝霞青梅竹马,我们有过一个秘密约定,长大后两个人结婚,这样就可以一直在一起,郝霞当时是这么说的:
“你做爸爸,我做妈妈。”
那时我们理解中的结婚就是爸爸和妈妈的组合,当我们明白更加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丈夫和妻子以后,谁也不再提起这个秘密约定,我们两个人以相同的速度遗忘了这个约定。
我后来没再去过那个北方城市的家庭,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给他们打一个电话,通常是我生母接听电话,她在电话里详细询问我的近况后,总会嘱咐我要好好照顾杨金彪,末了她会感慨地说上一句:
“他是一个好人。”
我父亲杨金彪退休第二年病了,他吃不下饭,身体迅速消瘦,整天有气无力。他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正在疾病里挣扎,他觉得自己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过去生病时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依靠自己qiáng壮的身体挺了过来,这次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够挺过来。我当时忙于工作,没有注意到我父亲越来越疲惫的样子,直到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瘦得gān巴巴了,才知道他病了有半年时间。我qiáng迫他去医院检查,检查报告出来后,我拿在手里发抖了,我父亲患上淋巴癌。
我眼睁睁看着病魔一点点地吞噬我父亲的生命,我却无能为力。放疗、手术、化疗,把我曾经qiáng壮的父亲折磨得走路时歪歪斜斜,似乎风一chuī他就会倒地。我父亲作为铁路上的退休职工,可以报销一部分医疗费用,可是我父亲的治疗费用过于庞大,大部分需要自己承担,我悄悄卖掉父亲的铁路宿舍。为了照顾我父亲,我辞去工作,在医院附近买了一个小店铺,我父亲睡在里面的房间里,我在外面的店铺向来往的顾客出售一些日用品,以此维持日常的生活。
我父亲很伤心,我辞去工作卖掉房子没有和他商量,他知道时已是既成事实,他常常唉声叹气,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房子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你以后怎么办?”
我安慰他,等他的病治好了,我会重新回到原来的公司去,重新积蓄,买一套新房子,让他安度晚年。他摇头说哪里还有钱买房子。我说不能全款支付,可以办理按揭贷款买房。他继续摇头说不要买房子,不要欠债。我不再说话,在房价飞涨之前我有过按揭买房的计划,可是父亲想到要欠银行那么多钱就害怕,我只好放弃那个计划。
我们仿佛回到铁轨旁那间摇摇晃晃的小屋子里的生活。晚上店铺打烊后,我们父子两人挤在一张chuáng上睡觉。我每天晚上听到父亲的叹息声和呻吟声,叹息是因为我今后的前途,呻吟是因为自己的病痛。病痛减轻一些时,我们就会一起回忆过去。那时他的声音里洋溢着幸福,他说到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他说我小时候睡觉时一定要他看着我,有时候他更换一下躺着的姿势,背过身去后,我就会一遍遍叫着:
“爸爸,看看我吧;爸爸,看看我吧……”
我告诉父亲,我小时候半夜醒来时总会听到他的鼾声,有几次没有听到,害怕地哭了起来,担心他可能死了,使劲把他摇醒,看到他坐起来,我破涕为笑,对他说,原来你没有死掉。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叹息也没有呻吟,而是低声说了很多话,说他怎么在铁路上听到了我的啼哭,怎么抱着我跑到李月珍家里让她给我喂奶。在我四岁的时候,他为了婚姻丢弃我也是那个晚上告诉我的,说到这里他老泪纵横,一遍遍责问自己:
“我怎么能这样狠心……”
我告诉他,我也丢弃过他,去了那个北方城市的家庭,我说我们之间扯平了。他在黑暗里摸了摸我的手,说我去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不能算是丢弃他。
说完,他轻轻笑了一下。他说起返回那块青色石头前找到我时,因为冷我身上盖满树叶,他说这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孩子了。那个晚上我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我想起了石头、树林、草丛,还有让我胆战心惊的狗吠。我说不是冷,是害怕,有一条狗一直在汪汪叫着。
“怪不得,”他说,“你头上也盖着树叶。”
我嘿嘿笑了,他也嘿嘿笑了。“我不怕死,然后他平静地对我说:一点也不怕,我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你。”
第二天我父亲不辞而别,他走得无声无息,连一张纸条也没有留下,拖着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离我远去。后来的日子里,我为自己的疏忽不断自责,我父亲离家的前几天,让我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放在他的枕边。我没有注意这个先兆,以为他想看看自己的新制服,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领到的制服,却疏忽了他多年来的一个习惯,每当他遇到重要事情时就会穿上一身崭新的铁路制服。
我父亲不辞而别的那一天,我们城市发生了一起火灾,距离我的小店铺不到一公里的一家大型商场起火了。我得知这个灾难的消息时已是下午,那时候因为父亲迟迟没有回家,我正在焦虑之中。当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现一下,我觉得父亲可能去了那家商场。接下去这个念头挥之不去,我在胡思乱想里意识到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我的生日,父亲很有可能趁着自己还能慢慢走动,去那里给我购买生日礼物。
我把店铺关门打烊,奔跑地来到那家商场。银灰色调的商场已经烧成黑乎乎木炭的颜色,黑烟滚滚升起,火势差不多熄灭了,十多辆消防车上的水龙头仍然喷she出高高的水柱,降落在烧焦了的商场上。几辆救护车停在街道上,还有几辆警车。消防梯架到了商场上,消防人员已经进入商场救人,有人被抬了出来,送进救护车以后,救护车鸣叫着疾驶而去。
商场四周的路口挤满人群,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着起火的经过。我置身其中,听到的都是断断续续的语句,有人说是早晨十点左右起火的,还有人说是中午起火的。我在他们中间穿梭,听着他们议论起火的原因和猜测伤亡的人数,一直到天黑,我才走回自己的店铺。
晚上电视里报道了商场的火灾,来自官方的消息称是电路起火引发的火灾,时间是早晨九点半,电视里的主播说当时商场刚开门,里面的顾客不多,大部分顾客被紧急疏散,只有极少数顾客来不及撤离。至于伤亡人数,电视里说正在调查中。
这天晚上父亲没有回家,我一夜忐忑不安。早晨的电视新闻里出现商场火灾的最新报道,七人死亡,二十一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到了中午,电视里报出了所有伤亡人员的姓名,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可是网上出现了不同的消息,有人说死亡人数超过五十,还有人说超过一百。不少人在网上批评政府方面瞒报死亡人数,有人找出来国务院安委会对事故死亡人数的定义,一次死亡三至九人的是较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一次死亡三十人以上的是特别重大事故。网上有人抨击政府逃避责任,将死亡人数定在七人,即使两个伤势严重的人不治身亡,也只有九人,属于较大事故,不会影响市长书记们的仕途。
网上传言四起,有的说那些被隐瞒的死亡者家属受到了威胁,有的说这些家属拿到了高额封口费,还有人在网上发布被隐瞒的死亡者姓名,那里面仍然没有我父亲的名字。
我父亲两天没有回家,我去寻找他。先去火车站打听,我想也许会有几个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见到过他,可是没有他的消息。他瘦成那样了,即便是认识他的人也可能认不出来了。我再去郝qiáng生和李月珍家中,他们刚刚从广州回来,在广州的美国领事馆顺利通过了移民签证的面试,回来后着手出售居住多年的房屋,准备远渡重洋与女儿一起生活。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很难过,郝qiáng生连声叹息,李月珍流下眼泪,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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