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章节的叙述里,无论孙悟空和二郎神各自变成了什么,吴承恩都是故意让他们露出破绽,从而让对方一眼识破。孙悟空被二郎神一个弹子打得滚下了山崖,伏在地上变成了一座土地庙,张开的嘴巴像是庙门,牙齿变成门扇,舌头变成菩萨,眼睛变成窗棂,可是尾巴不好处理,只好匆匆变成一根旗杆,竖在后面。没有庙宇后面竖立旗杆的,这又是一个破绽。
孙悟空和二郎神变成动物后出现的破绽,一方面可以让故事顺利发展,正是变形后不断出现的破绽,才能让二者之间的激战不断持续;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文学叙述里的一个准则,或者说是文学想象的一个准则,那就是dòng察力的重要性。通过文学想象叙述出来的变形,总是让变形的和原本的之间存在着差异,这差异就是想象力留给dòng察力的空间。这个由想象留出来的空间通常十分微小,而且瞬间即逝,只有敏锐的dòng察力可以去捕捉。
阅读的经历告诉我们,无论是神话和传说的叙述,还是超现实和荒诞的叙述,文学的想象在叙述变形时留出来的差异,经常是故事的重要线索,在这个差异里诞生出下一个引人入胜的情节,而且这下一个情节仍然会留出差异的空间,继续去诞生新的隐藏着差异的情节,直到故事结尾的来临。
在希腊的神话和传说里,伊俄的故事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美丽的伊俄有一天在草地上为她父亲牧羊的时候,被好色之徒宙斯看上了,宙斯变形成一个男人,用甜美的言语挑逗引诱她,伊俄恐怖地逃跑,跑得像飞一样的快,也跑不出宙斯的控制。这时宙斯之妻,诸神之母赫拉出现了,经常被丈夫背叛的赫拉,始终以顽qiáng的疑心监视着宙斯。宙斯预先知道赫拉赶来了,为了从赫拉的嫉恨中救出伊俄,宙斯将美丽的少女变形成了一头雪白的小母牛,打算蒙混过关。赫拉一眼识破了丈夫的诡计,夸奖起小母牛的美丽,提出要求,希望宙斯将这头雪白美丽的小母牛作为礼物送给她。这时的原文是这样写的:“欺骗遇到了欺骗”,宙斯尽管不愿失去光艳照人的伊俄,可是害怕赫拉的嫉恨会像火焰一样爆发,从而毁灭他的小情人,宙斯只好暂时将小母牛送给了他的妻子。
伊俄的悲剧开始了,赫拉把这个情敌jiāo给了百眼怪物阿耳戈斯看管。阿耳戈斯睡眠的时候,只闭上两只眼睛,其它的眼睛都睁开着,在他的额前脑后像星星一样发着光。赫拉命令阿耳戈斯将伊俄带到天边,离开宙斯越远越好。伊俄跟着阿耳戈斯làng迹天涯,白天吃着苦草和树叶,饮着污水;晚上脖颈鎖上沉重的锁链,躺在坚硬的地上。
“小母牛的心怀着人类的悲哀,在shòu皮下跳跃着。”叙述的差异出现了,变形的小母牛和原本的小母牛之间的差异,就是在伊俄变形为小母牛后随时显示出人的特征。可怜的伊俄常常忘记自己不再是人类,她要举手祷告时,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手。她想以甜美感人的话向百眼怪物祈求时,发出的却是牛犊的鸣叫。关于伊俄命运的叙述不断地出现这样的差异,如同阶梯一样级级向上,叙述时接连出现的差异将伊俄的命运推向了悲剧的高cháo。
变形为小母牛的伊俄在百眼怪物阿耳戈斯的监管下游牧各地,多年后她来到了自己的故乡,来到她幼时常常嬉游的河岸。故事的讲述者这时候才让她第一次看到自己变形以后的模样,“当那有角的shòu头在河水的明镜中注视着她,她在战栗的恐怖中逃避开自己的形象。”母牛的形象和人的感受之间的差异产生了悲剧,而且是在象征她昔日美好生活的河岸上产生的。
叙述的差异继续向前,伊俄充满渴望地走向了她的姐妹和父亲,可是她的亲人都不认识她,感人至深的情景来到了。父亲伊那科斯喜爱这头雪白的小母牛,抚摸拍打着她光艳照人的身躯,从树上摘下树叶给她吃。“但当这小母牛感恩地舐着他的手,用亲吻和人类的眼泪爱抚他的手时,这老人仍猜不出他所抚慰的是谁,也不知道谁在向他感恩。”
历经艰辛的伊俄仍然保持着人类的思想,没有因为变形而改变,她用小母牛的蹄弯弯曲曲地在沙上写字,告诉父亲她是谁。多么美妙的差异叙述,准确的母牛的动作描写,蹄弯弯曲曲,写下的却是人类的字体。正是变形后仍然保持着人类的情感和思想,使伊俄与原本的真正母牛之间出现了一系列的差异,这一系列的差异成为了叙述的纽带,最后的高cháo也产生于差异中。当伊俄弯弯曲曲地用蹄在沙地上写字时,读者所感叹的已经不是作者的想象力,而是作者的dòng察力了。在这个故事里,如果说想象力制造了叙述的差异,那么盘活这一系列叙述差异的应该是dòng察力。
伊俄的父亲立刻明白了站在面前的是自己的孩子,“多悲惨呀!”老人惊呼起来,抱住他的呜咽着的女儿的两角和脖颈:“我走遍全世界寻找你,却发见你是这个样子!”
伊俄变形的故事让我们更多地获得这样的感受,在小母牛的躯体里,以及小母牛的动作和声音里,人类的特征如何在挣扎。在波兰作家布鲁诺·舒尔茨的变形故事里,曾经jīng确地表达了人变形为动物以后的某些动物特征。
和《希腊的神话和传说》的作者斯威布一样,也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一样,舒尔茨的变形故事的叙述纽带也是一系列差异的表达。布鲁诺·舒尔茨笔下的父亲经常逃走,又经常回来,而且是变形后回来。当父亲变形为螃蟹回到家中后,虽然他已经成为了人的食物,可是仍然要参与到一家人的聚餐里,每当吃饭的时候,他就会来到餐室,一动不动地停留在桌子下面,“尽管他的参与完全是象征性的”。与伊俄变形为小母牛一样,这个父亲变形为螃蟹后,仍然保持着过去岁月里人的习惯。虽然他拥有了十足的螃蟹形象和螃蟹动作,可是差异叙述的存在让他作为人的特征时隐时现。当他被人踢了一脚后,就会“用加倍的速度像闪电似的、锯齿形地跑起来,好像要忘掉他不体面地摔了一跤这个回忆似的。”螃蟹的逃跑和人的自尊在叙述里同时出现,可以这么说,文学作品中的差异叙述和音乐里的和声是异曲同工。
现在我们应该欣赏一下布鲁诺·舒尔茨变形故事里jīng确的动物特征描写,这是一个胆大的作家,他轻描淡写之间,就让母亲把作为螃蟹的父亲给煮熟了,放在盆子里端上来时“显得又大又肿”,可是一家人谁也不忍心对煮熟的螃蟹父亲动上刀叉,母亲只好把盆子端到起居室,又在螃蟹上盖了一块紫天鹅绒。然后布鲁诺·舒尔茨显示了其想象力之后非凡的dòng察力,几个星期以后他让煮熟的螃蟹父亲逃跑了。“我们发现盆子空了,一条腿横在盆子边上……”布鲁诺·舒尔茨将螃蟹煮熟后容易掉腿的动物特征描写的淋漓尽致,他感人至深地描写了父亲逃跑时腿不断脱落在路上,最后这样写:“他靠着剩下的jīng力,拖着自己到某一个地方去,去开始一种没有家的流làng生活;从此以后,我们没有再见到他。”这篇小说题为《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
今天关于文学作品中想象的演讲到此为止,有关想象的话题远远没有结束,今天仅仅是开始。我之所以选择“飞翔和变形”作为第一个话题,是因为二者都是大幅度地表达了文学的想象力,或者说都是将现实生活的不可能和不合情理,变成了文学作品中的可能与合情合理。当然大幅度表达文学想象力的不仅仅是飞翔和变形,还有人死了以后如何复活。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乐意继续讨论。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延世大学,我以后还会回来,当我回来的时候,随身携带的演讲题目应该是《生与死,死而复生》。
——2007年5月28日在韩国延世大学的演讲
感谢赵旭东教授邀请我来到这里,赵教授是中国jīng神科和心理治疗方面的权威,他很谦虚,不承认自己是权威,我对他说,你把崔永元著名的抑郁症治好了,你治好了一个权威,你就是权威了。今天,这个权威冒险邀请我这个门外汉来这里演讲,让我担心他的心理是否也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我想,没有一个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起码不可能一生都健康,心理医生也不会例外。事实上,我们人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焦虑,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担忧和害怕,这样的心理或多或少地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1997年的时候,我在香港丢过了一次护照,历尽麻烦之后才得以回到北京。护照的丢失意味着身份的失去,此后的三、四年时间里,我每次在国外的时候都会梦见自己的护照又丢了,然后一身冷汗醒过来,才知道是虚惊一场;而且无论我是在开会演讲,还是在游山玩水,每隔四、五个小时就会神经质地去摸一下护照是否还在口袋里。直到今天,我出国前整理行装时,首先考虑的是穿什么样的衣服可以保证护照的安全,然后再考虑其他的。可以这么说,香港的那次护照丢失,让我在此后十年的时间里只要置身异国他乡,就会出现焦虑,害怕护照再次丢失的焦虑,这是对自己可能再次失去身份的恐惧。
当然,我生活中时隐时现的焦虑和崔永元的抑郁症相比微不足道,我今天之所以有胆量站在这里说话,是因为我有一个qiáng有力的伙伴,我多年的朋友崔永元先生。
我从事的工作是讲故事,用《巴黎圣母院》里吉普赛人的标准,我就是那种将别人的故事告诉别人,然后再向别人要钱的人。我今天仍然要讲故事,今天是免费的。
赵教授告诉我,这次会议的主题是讨论这四十年来中国人的心理变化,天翻地覆的变化。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文革后期,我还是一个中学生,当时男生和女生之间是不说话的,虽然非常想说话,可是不敢说,就是爱慕对方,也只能偷偷地用眼睛看看而已。也有胆大的男生悄悄给女生写纸条,而且还不敢写上明确示爱的句子,都是一些指鹿为马的句子,比如要送给对方一块橡皮一支铅笔之类的句子,来传达爱的信息。接到纸条的女生立刻明白那小子想gān什么,女生普遍的反应是紧张和害怕,假如纸条一旦曝光,女生就会深感羞愧,好像她自己做错了什么。
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中学生谈情说爱早已在心理上合法化,在舆论上公开化。现在的女中学生竟然是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媒体上曾经有过这样一条消息,一个女中学生穿着校服去医院做人流手术时,有四个穿着校服的男中学生簇拥着,当医生说手术前需要家属签字时,四个男中学生争先恐后地抢着要签名。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这三十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三十年的年均经济增长9%,到2006年已经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国,可是在这个光荣的数据后面,却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数据,人均年收入仍然在世界的一百位之外。这两项应该是平衡的经济指标,在今天的中国竟然如此的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