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精选集_余华【完结】(19)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后来,当陌生人离开卧室时,才发现门后写着这么一句话:我挽救了这个刑罚。刑罚专家在写上这句话时,显然是清醒和冷静的,因为在下面他还十分认真地写上了日期:

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

我的朋友马儿在午餐或者晚餐来到的时候,基本上是这样的:微张着嘴来到桌前,他的张嘴与笑容没有关系,弯腰在椅子里坐下,然后低下头去,将头低到与桌面平行的位置,他开始吃了,咀嚼的声音很小,可是将食物往嘴里送的速度很快,一直到吃完,他才会抬起头来,否则他不会破坏头颅与桌面的平行,就是和他说话,他也是低着头回答。

所以,当马儿吃饭的时候,我们都称他是进餐,进餐是一个很正规的词语,要穿着合适的衣服,坐到合适的桌前,然后还要用合适的方式将该吃的吃下去,总之这是很有讲究的。而吃饭,吃饭这个词语实在是太马虎了,可以坐在桌前吃,也可以坐在门口吃,还可以端着碗跑到邻居家去吃,我们小的时候经常这样。有时候我们还端着碗走进厕所,一边拉屎一边吃饭。

马儿从来都不是吃饭,他一直都是进餐。自从我认识他,那时候我们都才只有十岁,他就开始进餐了,他吃的时候就像写作文一样认真了。他低着头,那时候他的头颅就已经和桌面平行了,他兢兢业业地吃着,入迷地吃着,吃完以后,他手中的碗像是洗过似的gān净,面前的桌子像是已经擦过了,盘中的鱼骨鱼刺仍然像一条鱼似的躺在那里。

这就是马儿。我们总是匆匆忙忙地走在路上,仿佛总是要去赶火车,可是对马儿来说,走在路上的时候,从来就不是赶路,他从来就是散步,双手插在裤袋里,凝视前方,从容不迫地走着。这就是他,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同时也是一丝不苟,就是说话也字字清晰,语速均匀,而且十分讲究修辞。

马儿洁身自好,到了二十六岁的时候,他认识了我们都已经认识了的吕媛。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是我们把吕媛请来的,吕媛还带来了另外两个年轻女子,我们这边有五个男人,我们都在心里打着她们的主意,而她们,也就是那三个年轻女子,也都在心里挑选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吃着饭,高谈阔论,嘻嘻哈哈,一个个都使足了劲来表现自己,男的词语滔滔,女的搔首弄姿。

只有马儿一声不吭,因为他正在认真地进餐,他的头正与桌面平行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听着我们又说又笑。那天晚上他只说了几句话,就是进的餐也很少,只是吃了六个虾,喝了一杯啤酒。

我们很快就忘了他。刚开始我们偶然还看他一眼,看到他慢吞吞地喝上一口啤酒,过了一会儿看到他用筷子夹起一只虾放进嘴里,再过一会儿我们看到他鼓起两腮蠕动着嘴,然后我们就不再看他了。就在我们完全把他忘记以后,吕媛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叫,我们看到吕媛睁圆了眼睛,还看到她伸出手指,指着马儿桌前,于是我们看到马儿桌前并排放着五只大小不一的虾,我们看到透明的虾壳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虾壳里面的肉已经被马儿吃gān净了。这时候另外两个女的也失声惊叫起来。

接下去我们看到马儿夹起了那天晚上最后的一只虾。他的手臂伸过去的时候,差不多和他低着的头一样高了,他手中的筷子夹住了虾以后,胳膊肘一弯,那动作像是虾钳一样迅速,然后他把虾放进了自己的嘴中。

这一次他抬起了头,平静地看着惊讶的我们。他的嘴唇闭上后,两腮就鼓了出来,接着他的嘴巴就像是十二指肠似的蠕动了起来,脖子上的喉节明快地一上一下。

大约五分钟以后,我们看到他鼓起的两腮突然被吸进去了。与此同时,喉节被提上去后就停留在了那里。显然他正在吞咽,他看上去神色凝重,并且小心翼翼。

随后,我们看到他的喉节滑了下来,接着嘴巴也张开了,于是让我们目瞪口呆的时候来了,我们清清楚楚地看着他从嘴里拿出了一只完整无损的虾,重要的是里面的虾肉已经被他吞咽下去了。他将完整的却没有肉的虾放到了桌上,和另外五只同样的虾整齐地放在了一起。那三个年轻女子又是一连串的惊叫。

后来,也就是半年以后,吕媛成为马儿的妻子。当时在坐的另外两位女子也结婚了,她们嫁给了我们谁都不认识的两个男人。

吕媛与马儿结婚以后,就将马儿和我们分开了。当我们再度坐到一起吃饭的时候,已经没有了进餐的马儿。说实话,我们有些不习惯,我们开始意识到桌子另一端的那两条平行线是多么有趣,马儿的头和桌子的面,它们之间始终不变的距离就像码头和海岸一样。有时候,当马儿坐在窗前,阳光又从窗外照she进来的时候,我们看到马儿的头在桌面上有了它的兄弟,黑乎乎的影子从扁圆开始,随着阳光的移动,慢慢地变成了细细的一条,这样又长又细的头颅我们谁都没有见过,就是在漫画里我们也找不到。还有一次,我们坐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一盏昏暗的灯又挂得很低,那一次我站起来时头撞在了灯上,我的头顶是又疼又烫,而那盏灯开始了剧烈的摇晃,于是马儿头的影子也在桌面上摇晃起来,既迅速又夸张,而且足足摇晃了两分钟,这桌上的影子将马儿一辈子的摇头都完成了。

马儿结婚以后,只有郭滨一个人与马儿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他经常在傍晚的时候,穿上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城里最长的街道上,从这一端走到了另一端,然后来到马儿的门前,弯起长长的手指,敲响了马儿的屋门。

郭滨告诉他的朋友们,马儿的新居所散发出来的全是吕媛的气息,从卧室到客厅,墙上挂满了吕媛的特写。这些照片的历史是从满月开始,一直到现在,总共有二十三张。其中只有三张照片里有马儿的微笑,而且旁边还有吕媛更为迷人的笑容,郭滨说:“如果不仔细看,你们是不会注意马儿的。”

郭滨继续告诉他的朋友们,马儿屋中的家具是在白色的基础上闪着粉红的亮光,地毯是米huáng的颜色,墙壁也是米huáng,就是马儿的衣服,他结婚以后购买的衣服也都有着米huáng的基调,郭滨认为这都是吕媛的爱好和主意,郭滨问他的朋友:“你们以前看到过马儿穿米huáng衣服吗?”

“没有。”他自己先回答,接着又说:“马儿穿上那些米huáng色的衣服以后,看上去胖了,也比过去白了一些。”

郭滨说马儿的家就像是一个单身女子的宿舍,里面摆满了各类小玩艺,从书架到柜子,全是小动物,有绒布做的,也有玻璃做的,还有竹编的。就是在chuáng上,也还放着一只胖大的绒布黑熊。而属于马儿的,哪怕是他的一支笔也无法在桌子上找到,只有当他的衣服挂在阳台上还没有晾gān的时候,才能在他的家中看到属于他的一丝痕迹。说到马儿chuáng上那只绒布黑熊时,郭滨不由得笑了笑,问他的朋友,同时也问自己:“难道吕媛出嫁以后仍然是抱着黑熊睡觉?”

随着时间的流逝,郭滨对马儿家中的了解也逐步地深入,他chuī嘘说就是闭上眼睛在马儿家中走上半个小时,也不会碰到一把椅子。而且,他说他知道马儿家中物件的分布,什么柜子放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只要他的朋友们有兴趣,他就可以让他们知道。

他说:“他们chuáng头的那个柜子,里面有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他们两个人的全部证件,和他们全部的银行存折,抽屉是上了锁的。抽屉的下面叠着吕媛的短裤和rǔ罩,还有袜子和围巾。”

至于马儿的短裤、袜子和围巾,则没有单独的地方,它们和马儿的全部衣服,冬天的,夏天的和chūn秋的衣服堆在一个衣柜里,而且是在一格里面。有一次,郭滨看到马儿为了寻找一件汗衫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他就像是在一堆破烂里挑选着破烂一样,先是将头插进柜子,然后他的肩膀也跟着进去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出来了,手里只是拿着一条短裤,他将短裤扔在地毯上,接着将自己所有的衣服都抱出来放在地毯上,地毯上像是堆起了一座小山,他跪在那座小山前,又是半个小时,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汗衫。

郭滨表示,他已经非常了解马儿和吕媛之间的微妙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你们所能想像的。他这样对他的朋友们说,为了使自己的话更为真实可信,他开始举例说明。

郭滨举例的时候,正坐在椅子里,他站起来走到门前,然后转过身来,看着他的三个朋友,他说了。

他说就是在前天,当他走到马儿家的门前,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哭泣的声音,哭声很低,很细,每一声都拉得很长,让他感到里面有着催人泪下的悲伤。于是他举起的手又放下了。他在马儿的门外站了很久,一直到哭声低下去,低到听不到。这期间,他在心里反复想着吕媛为什么要哭?是什么事使她如此悲伤?

是不是马儿伤害了她?可是他没有听到马儿对她的斥骂,就是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后来,也就是哭声消失了一段时间后,郭滨心想吕媛应该擦gān眼泪了,他就再次举起手敲响了他们的屋门。来开门的是马儿,让郭滨吃惊的是,马儿的眼中泪光闪闪,而吕媛则手握遥控器,很舒服地靠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他才知道刚才哭泣的不是吕媛,而是马儿。

你们明白了吗?郭滨微笑着问他的朋友,然后他走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很舒服地坐了下去。

这一天,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六月三十日的下午,马儿来到了郭滨家中。他的妻子吕媛在前一天去了上海,将在一星期以后才能回来,于是独自一人的马儿就想到了郭滨,因为郭滨有着丰富的录像带的收藏,马儿准备借几盒录像带回家,从而装饰一下独自一人时的生活。

马儿来到的时候,郭滨正在午睡,他穿着三角短裤走到门前,给马儿开了门。

他看到马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嘴巴缓慢地张开来,打出一个缓慢的呵欠,然后眼泪汪汪地问马儿:“吕媛走了?”

马儿有些奇怪,心想他怎么会知道吕媛出差了,就问他:“你怎么知道吕媛走了?”

郭滨伸手擦着眼泪回答:“你告诉我的。”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马儿想不起来了。

“那就是吕媛告诉我的。”郭滨说。

郭滨说着走进了卫生间,他没有关上门就撒尿了。马儿在沙发里坐了下来,看着卫生间里的郭滨“啊啊啊啊”地打着阿欠,随后一只手又擦起了眼泪,另一只手拉了一下抽水马桶的绳子,在“哗哗”响起的流水声里,郭滨走出了卫生间,他走到马儿的沙发前,犹豫了一下后,又转身躺在chuáng上,然后侧身看着马儿。

马儿看到阳台旁的墙角架着一台手掌摄像机,他问郭滨:“这是谁的摄像机?”

郭滨说:“我的,一个月前买的。”

马儿点点头,过了会他说:“我想借几盒录像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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