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精选集_余华【完结】(21)

2019-02-20  作者|标签:余华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我点点头说:“嗯。”

他们都哈哈地笑着,他们经常这样问我,还问我和他们的妈妈是不是睡过觉。很多年以前,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陈先生还没有像翘鼻子许阿三那样死掉时,陈先生站在屋檐下指着我说:“你们这么说来说去,倒是便宜了他,是不是?这么一来他睡过的女人几卡车都装不下了。”

我看着他们笑时,想起了陈先生的活,就对他们说:“我和你们的女人都睡过觉。”

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一下子都不笑了,都睁着眼睛看我,看了一会儿,穿花衬衣的人走过来,举起手来,一巴掌打下来,打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陈先生还活着的时候,经常站在药店的柜台里面,他的脑袋后面全是拉开的和没有拉开的小抽屉,手里常拿着一把小秤,陈先生的手又瘦又长。有时候,陈先生也走到药店门口来,看到别人叫我什么,我都答应,陈先生就在那里说话了,他说:“你们是在作孽,你们还这么高兴,老天爷要罚你们的……只要是人,都有一个名字,他也有,他叫来发……”

陈先生说到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来发时,我心里就会一跳,我想起来我爹还活着的时候一常常坐在门槛上叫我:“来发,把茶壶给我端过来……来发,你今年五岁啦……来发,这是我给你的书包……

来发,你都十岁了,还他妈的念一年级……来发,你别念书啦,就跟着爹去挑煤吧……

来发,再过几年,你的力气就赶上我啦……来发,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医生说我肺里长出了瘤子……来发,你别哭,来发,我死了以后你就没爹没妈了……来发,来,发,来,来,发……“

“来发,你爹死啦……来发,你来摸摸,你爹的身体硬梆梆的……来发,你来看看,你爹的眼睛瞪着你呢……”

我爹死掉以后,我就一个人挑着煤在街上走来走去,给镇上的人家送煤,他们见到我都喜欢问我:“来发,你爹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哈哈笑着,又问我:“来发,你妈呢?”

我说:“死掉了。”

他们问:“来发,你是不是傻子?”

我点点头,“我是傻子。”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对我说:“来发,你是个傻子,你念了三年书,还认不出一个字来。来发,这也不能怪你,要怪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脑袋挤坏了。来发,也不能怪你妈,你脑袋太大,你把你妈撑死啦……”

他们问我:“来发,你妈是怎么死的?”

我说:“生孩子死的。”

他们问:“是生哪个孩子?

我说:“我。”

他们又问:“是怎么生你的?”

我说:“我妈一只脚踩着棺材生我。”

他们听后就要哈哈笑很久,笑完后还要问我:“还有一只脚呢?”

还有一只脚踩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陈先生没有说,陈先生只说女人生孩子就是把一只脚踩到棺材里,没说另外一只脚踩在哪里。

他们叫我:“喂,谁是你的爹?”

我说:“我爹死掉了。”

他们说:“胡说,你爹活得好好的。”

我睁圆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来,凑近我,低声说:“你爹就是我。”

我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嗯。”

他们问我三“我是不是你的爹?”

我点点头说:“嗯。”

我听到他们咯吱咯吱地笑起来,陈先生走过来对我说:“你啊,别理他们,你只有一个爹,谁都只有一个爹,这爹要是多了,做妈的受得了吗?”

我爹死掉后,这镇上的人,也不管年纪有多大,只要是男的,差不多都做过我的爹了。我的爹一多,我的名字也多了起来,他们一天里叫出来的我的新名字,到了晚上我掰着手指戮,都数不过来。

只有陈先生还叫我来发,每次见到陈先生,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心里就是一跳。

陈先生站在药店门口:两只手插在袖管里看着我,我也站在那里看着陈先生,有时候我还嘿嘿地笑。站久了,陈先生就会挥挥手,说:“快走吧,你还挑着煤呢。”

有一次,我没有走开,我站在那里叫了一声:“陈先生。”

陈先生的两只手从袖管里伸出来,瞪着我说:“你叫我什么?”

我心里咚咚跳,陈先生凑近了我说:“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陈先生。”

我看到陈先生笑了起来,陈先生笑着说:“看来你还不傻,你还知道我是陈先生,来发……”

陈先生又叫了我一声,我也像陈先生那样笑了起来,陈先生说:“你知道自己叫来发吗?”

我说:“知道。”

陈先生说:“你叫一遍给我听听?”

我就轻声叫道:“来发。”

陈先生哈哈大笑了,我也张着嘴笑出了声音,陈先生笑了一会儿后对我说:“来发,从今往后,别人不叫你来发,你就不要答应,听懂了没有?”

我笑着对陈先生说:“听懂了。”

陈先生点点头,看着我叫道:“陈先生。”我赶紧答应:“哎!”陈先生说:“我叫我自己,你答应什么?”

我没想到陈先生是在叫自己,就笑了起来,陈先生摇了摇头,对我说:“看来你还是一个傻子。”

陈先生很早以前就死掉了,前几天翘鼻子许阿三也死掉了,中间还死了很多人,和许阿三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是白头发白胡子了,这些天,我常听到他们说自己也快死了,我就想我也快要死掉了,他们都说我的年纪比翘鼻子许阿三大,他们间我:、喂,傻子,你死掉了谁来给你收?“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死掉以后,谁来把我埋了?我问他们死了以后谁去收尸,他们就说:“我们有儿子,有孙子,还有女人,女人还没死呢,你呢,你有儿子吗?你有孙子吗?你连女人都没有。”

我就不作声了,他们说的我都没有,我就挑着担于走开去。他们说的,许阿三倒是都有。翘鼻子许阿三被烧掉的那天,我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孙子,还有他家里的人在街上哭着喊着走了过去,我挑着空担子跟着他们走到火化场,一路上热热闹闹的,我就想要是自已有儿子,有孙子,家里再有很多人,还真是很好的事。我走在许阿三的孙子旁边,这孩子哭得比谁都响,他一边哭一边问我:“喂,我是不是你的爹?”

现在,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都不想再做我的爹了,以前他们给我取了很多名字,到头来他们还是来问我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他们说:“你到底叫什么?你死掉以后我们也好知道是谁死了……你想想,许阿三死掉了,我们只要一说许阿三死了,谁都会知道,你死了,我们怎么说呢?你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叫来发。以前只有陈先生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陈先生死掉后,就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现在他们都想知道我叫什么,我不告诉他们,他们就哈哈地笑,说傻子就是傻子、活着时是个傻子,死掉后躺到棺村里还是个傻子。

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傻子,知道我这个傻子老了,我这个傻子快要死了,有时想想,觉得他们说得也对,我没有儿子,没有孙子,死了以后就没人哭着喊着送我去烧掉。我还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死掉后,他们都不知道是谁死了。

这些天,我常想起从前的那条狗来,那条又瘦又小、后来长得又壮又大的huáng狗,他们也叫它傻子,我知道他们叫它傻于是在骂它,我不叫它傻子,我叫它:“喂。”

那个时候街上的路没有现在这么宽,房子也没有现在这么高,陈先生经常站在药店门口,他的头发还都是黑的,就是翘鼻子许阿三,都还很年轻,还没有娶女人,他那时常说:“像我这样二十来岁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爹倒是已经死了,我挑着煤一户一户人家送,一个人送了有好几年了。

我在街上走着,时常看到那条狗,又瘦又小;张着嘴,舌头挂出来,在街上舔宋舔去,身上是湿淋淋的。我时常看到它,所以翘鼻子许阿三把它提过来时,我一限就认出它来了,许阿三先是叫住我,他和好几个人一起站在他家门口,许阿三说:“喂,你想不想娶个女人?”,我站在路的对面看到他们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了几下,他们说:“这傻子想要女人,这傻于都笑了……”

许阿三又说:“你到底想不想娶个女人?”

我说:“娶个女人做什么?”

“做什么?”许阿三说,“和你一起过日子……陪你睡觉,陪你吃饭……你要不要?”

我听许阿三这样说,就点了点头,我一点头,他们就把那条狗提了出来,许阿三接过来递给我,那狗的脖子被捏着,四只脚就蹬来蹬去,汪汪乱叫许阿三说:“喂,你快接过去。”

他们在一边哈哈笑着,对我说:“傻子,接过来,这就是你的女人:我摇摇头说:”它不是女人。“

许阿三冲着我叫起来:“它不是女人?那它是什么?”

我说:“它是一条狗,是小狗。”

他们哈哈笑起来说:“这傻子还知道狗……还知道是小狗……”

“胡说。”许阿三瞪着我说道,“这就是女人,你看看……”

许阿三提着狗的两条后腿,扯开后让我看,他问我:“看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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