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诸人都知道穆王是从马车上摔下而受的伤,然而王府的马匹和车辇都是专人细心打理的,怎么会好端端地从马车上摔下呢?谁也不知道当日的个中细节,如今长公子提起,诸人不由得都凝神听了起来。
“我们此番是先到河西,再去安阳,安阳城外有一段山路十分陡峭。你们都知道,我的那辆马车是月溪国打造,车轮皆用软皮包裹,父亲经不得山路颠簸,行了半里路便与我换了辆马车。谁知换了车后没多久,驾车的马便疯了一样跑起来,直向着山崖下冲了过去。若不是我手下的祁连阳奋力拖住马车,现下父亲可不止是摔伤,说不定已在山崖下尸骨无存!”他声音冰冷地道,“后来经查验,发疯的两匹马被人事先喂下了蛇蔓草,吃了这种草的马不久后便会血气暴涨,横冲直撞,如果不被强行拦下,会一直跑到死为止。给马儿下毒的人也算是心机深沉,他大约一路跟着我们的队伍,赶在行路陡峭之处才下手,目的大约是要置我于死地,没想到却害了父亲。三弟,你说,是什么人这么想要大哥的命呢?”
杨玦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直发寒,他强撑着道:“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父亲乘坐你的马车出了事,最大的嫌疑难道不是你吗!”
第13章 薨逝
眼看他们的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卢御史自觉该拿出长辈的样子,便上前道:“玳公子,穆王殿下出此意外,究竟原因如何,现下恐怕还没有定论,”他轻咳一声,“恕我直言,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王爷尽早康复起来,毕竟这朝中宗室无一处不要依仗王爷。再者,这世子一事也要请王爷与我等商议商议。”
“哦?”杨玳转过脸来,眯起眼睛,有些危险地道,“卢大人,穆王府立世子的事,你也要来商议?”
这敲打之意显而易见,卢御史稍稍显出些尴尬之色,但是又挺起胸膛道:“我是奉家父之命来此,要带给王爷的也是楚中卢氏的意思。”
“楚中卢氏?”杨玳低头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而后抬起头来,唇边有些讥讽之色,“楚中卢氏又有什么资格来管穆王府的事?”
卢御史变了脸色,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杨玦气呼呼地道:“楚中卢氏是太宗皇帝亲封的‘紫袍世家’,你一个东胡血的杂种凭什么小瞧!”
“玳公子,”卢御史知道此时不能输了气势,也上前了一步,“我们卢氏一族与宗室世代为亲,在朝中也算是举足轻重,穆王世子之事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王爷都需听听我等的意见。”
杨玳忽然笑了:“卢大人这是执意要见我父王?”
卢御史从他的笑容中隐隐察觉到了危险,他怔住了,然而身后的杨玦已经开口道:“我们今日非见父王不可,你识相的话就赶紧让开!”
杨玳脸上半怒半笑,他一手拖过高声叫嚷的弟弟,随手一扬就把他推到了一边,他身后那个叫做祁连阳的随从立刻把杨玦的胳膊牢牢抓住。而后,杨玳在弟弟的叫喊声中慢慢逼近了卢御史,他缓缓摇头:“卢大人,按理说,我也该叫你一声舅父,不过你啊,根本不该来建安。”
卢御史眼看他向自己走来,这明明是个年轻的后辈,却让他莫名地恐惧,他沉声道:“杨玳,我,我是王爷的内弟,你敢……”
杨玳显然根本不在意他所说的话,他置若罔闻地从一旁左骁卫腰间抽出长剑,猛然向前一送,便把毫无防备的卢御史捅了个对穿。
鲜血迸裂在台阶之下时,杨玦才如梦初醒般张大了嘴巴,他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嚎,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嚎什么。
杨玳抽回剑,递给一旁士卒,冷冷道:“知会京兆府一声,就说御史卢黎擅闯穆王内室,意图不轨,被左骁卫斩于庭下。”
“你疯了!那是我舅舅!”杨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大喊了起来,奋力向着内室的方向,“父王,杨玳他……他杀人了!”
杨玳目光冰冷地看着他,正要向他走去,屋门忽然从内被打开了,走出来的是满脸泪水的杨琰,他握着门框的手有些发抖:“大哥,三哥,你们不要再吵了,父王他……他快要不行了啊!”
两兄弟终于一起变了脸色,杨玳率先大步走进了内室,而后杨玦也挣脱那随从的桎梏奔进内室去了。
一进屋,杨玦抢先扑到了穆王的床榻边,哭着道:“父亲救我,那个东胡杂种要杀我。”
病榻上的穆王已是气息奄奄,他被儿子摇晃着慢慢睁开了眼睛,低声问道:“是玦儿吗?”
“是我啊父王,杨玳那个狗杂种他疯了,他杀了我舅舅!”杨玦在他耳旁大声喊着,“他这是要造反,他是要夺你的王位啊。”
穆王静了静,向杨玦转过了脸来,杨玦突然发现父亲脸上的肌r_ou_微微抽动,那是怒到极处的神色,他有些害怕地收了声音:“父王……”
“啪”地一声脆响,是穆王在他脸上甩了一个极重的耳光,那简直不是一个垂死之人会有的力气,杨玦被这个耳光打得滚到了一边,他几乎是懵了。
“混账,他是你哥哥!”穆王发出低声的怒吼,这话似乎在斥责他的出言不逊,又似乎在指责别的什么事。
“父王……他杀了舅舅啊……”杨玦捂着脸,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父亲已经强撑着病体坐了起来。
“你杀了卢家的人?”穆王y-in翳地向长子问道。
杨玳跪到榻前:“是,儿子杀了御史卢大人。”
“好……玳儿,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穆王有些气喘地说着,他伸出手,抓住了长子的手腕,“杀得好,外臣欺入王府内室,该杀!”
他从枕边摸索着拿出一指长的赤金令牌,按在杨玳手里:“拿去吧,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王位,兵权……”他用力地捏住长子的手,“玳儿,不要忘了你答应父亲的事。”
握住手心里那枚令牌时,杨玳的胸腔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看着苍老的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放心,儿子一定做到。”
他说完这句话,便觉得手上一轻,父亲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他向床榻上栽倒,直到死去,双眼仍然直直向上,看着青色的床帐顶。
直到走出那间昏暗的内室,杨玦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一切,父亲,舅舅,还有垂涎很久的世子之位。
“公子。”有人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杨玦转过脸,愣了愣神,才认出那是他派出去的何衍。
“我刚才去了东坊,可是听街坊说,韩先生已经收拾东西走了,他只留了一个字条给你。”
杨玦怔怔地展开那窄窄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小不忍则乱大谋,谋定而后动,要紧,要紧。
杨琰在角落站了很久,从方才哥哥们进来时他就没有再靠近父亲的床榻边上,只听到耳边嘈杂声不断,一时是杂乱的脚步声响,一时是女眷的哭声,他心里明白,父亲大约是死去了。
忽然屋门一关,将院外的吵闹声阻隔开去,杨琰听见空荡荡的房间里,大哥的声音忽然响起:“四弟,你方才为什么在父王的屋子里?”
这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杨玳的语气也是很寻常,云淡风轻一般。
杨琰抬起脸,朝向兄长的方向,轻轻道:“是父亲唤我过来的。”
“哦,是么。”杨玳应了这一声,而后便沉默了。
杨琰虽然看不见,可也知道,大哥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杨玳向他走近了一步,眼底的锋利几乎要把这个幼弟刺穿,可是幼弟的眼中像往昔一样空无一物,他从他的神色中捕捉不到任何的惊慌,惶恐,甚至连悲伤都是淡淡的。
“你去吧。”杨玳最终轻轻别开了脸,他听着外面云板的响声,慢慢握紧了手中那几乎要灼伤他的令牌。
从云板声响起之后,卫长轩就急急奔回了西北角的院落,却讶异地发现杨琰并不在院中,不但他不在,连洛兰也不见了踪影。他心里有些慌了,总觉得在这时候要出什么事,前院那边不清不楚地传来消息,说三公子的舅父被斩杀在了穆王阶前。卫长轩焦急地想到,杨琰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有人突然在他面前被杀了,他该有多害怕啊。
他进不了内院,只能在外院各个角落里到处乱转,最后终于在一处轩廊的拐角处,看到了杨琰的身影。
杨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一直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长轩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似乎受了一惊,有些慌乱地抬起了头。卫长轩看不得他可怜兮兮地样子,赶忙道:“也奚,是我啊。”
杨琰轻轻动了动嘴唇:“卫长轩……”他低低地道,“我父王,死了……”
他的声音在喉咙里有些哽住了,过了片刻,才有眼泪从眼眶里滑落下来。
面前静了一会,而后他忽然被一股力气揽着,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愣了愣,才意识到卫长轩抱住了他。
“我知道,”卫长轩轻轻摸着他的头,“心里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杨琰用力地咬着嘴唇,他想起父亲在病榻上对他道:琰儿,你已经十三岁了,父亲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在猎场- she -杀猛兽,你是父亲的儿子,不要过于软弱。
他觉得自己不该再流眼泪,可是被卫长轩这样温暖地抱住时,他心里忽然涌出了无穷无尽的悲伤,让他无法自已地大哭出来。那些无法在哥哥面前流露出的悲伤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宣泄了出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甚至有些发抖。